| 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
| 一一 |
|
|
|
連乾數杯,鄭徽有些醉意了,李娃不肯讓他再喝,只是替他佈菜,殷慇勤勤地勸他多吃。 他心裏始終惦念著他住的地方。西堂很寬大,東西帷幕之中是阿娃的臥室,那是他已經知道了的;西面呢?西面那道帷幕裏面,是個怎麼樣的所在?他渴望著看一看。 因此,他有意無意地,不斷注視那道暗紅色的帷幕。 「繡春,」阿娃招呼一個年長的侍兒說,「你把那面的帷幕掛起來!」顯然地,她看出了他的意思。 繡春和另外兩個侍兒,合力把厚重的帷幕拉起一半,用黃色絲條束住;然後點燃巨蠟,只見衾枕床帳,煥然奪目,竟也是一個極其精美舒適的臥室。 「天下之大,有此容身之地,也就夠了。」他滿足地說。 阿娃仍是笑笑不響。他卻以為她已作了很明確的暗示,不需再多說什麼。自然,第一次見面,未必得親香澤,同時他也沒有過分的幻想。他感到欣慰的是,至少已能登堂入室,成為入幕之賓。這樣,就是想想也足以叫人心醉了。 於是,在他飽餐白餅、炙羊肉以後,撤去殘餚,黃茶消食。阿娃去換了綾襖、線鞋,輕快自如地陪著他閒談,漸漸地,爐中的獸炭大部分已化為白色的灰燼,侍兒中也有人在悄悄打呵欠了,而他倆仍無倦意。 三更將近,繡春走到他們面前,輕輕說道:「姥姥有話,夜深了,請鄭郎別院早早安置。」 為什麼要「別院安置」呢?他幾乎要抗聲相爭!但看到阿娃的撫慰的眼光,他只能委委屈屈地站起身來。 阿娃、繡春,還有幾個侍兒,簇擁著他來到一所獨立的院子,楊淮和牛五已先來做了佈置的工作;等他們接到了主人,李家對他是暫時交代了,互相道過晚安,一行紅燭仍舊把李娃送了回去。 鄭徽還不想睡,只是他不安置,僕從無法休息;他一向體恤下人,不得不勉強脫衣上床。冰冷的臥具以及窗外的風聲,拼作十分淒清。人在別院,心卻還在西堂。 在西堂的時間,是他平生最美妙的經歷;然而為歡娛所支付的代價,卻又沉重得幾乎不能負擔——幾乎整夜,輾轉反側,不能安枕。最惱人的是外屋的楊淮和牛五,鼾聲如雷,每每把他設想身在西堂,跟阿娃並肩依偎,竊竊私語的幻覺,破壞得不成片段。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他悄悄起身,把楊淮和牛五都叫醒了,草草漱洗,枯守到辰時左右,才聽說李姥已經起身,立即求見,作了禮貌上應有的道謝,方始告辭。 一回布政坊劉家,隨即指揮僕從,捆紮行李,等一切停當,才請見劉宏藻,托詞韋慶度邀他同住,以便互相切磋,準備明年應試。 「這是好事,我不便堅留。」劉宏藻說:「只不過平康坊是銷金窟,你自己要有把握才好!」 鄭徽唯唯稱是,其實對劉老先生的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第四章 當天下午,鄭徽就搬到了李家,仍舊被安置在害他昨夜通宵失眠的那淒清的別院中。 賈興帶領著其他三個家僮,卸完了箱籠行李,把屋子重新打掃了一遍,然後開始佈置;但剛動手打開行李,就讓鄭徽阻止住了。 「先別動那些!」他胸有成竹,卻不告訴賈興為什麼先不要打開行李的理由,只吩咐他到東市採辦一桌酒筵的材料:「不要怕花錢,只要東西好!辦齊了送給李家的廚子,請他做一做,晚上要用。」 賈興應諾著去了。鄭徽薰衣剃面,打扮得煥然一新,然後叫家僮取出從江南帶來的土產儀禮——原來準備致送親友故舊的,此時改變了用處,最主要的兩份送給李姥和阿娃,其餘李家的侍兒僕役,也都有豐厚的賞賜;一片「多謝鄭郎」的聲音,洋洋盈耳,熱鬧極了。 饋贈李姥和阿娃的那兩份,是他親自送去的。兩處他都沒有多坐,送上禮物,又說晚上備酒還席,再稍稍敘幾句門面話,便即告辭回到他的院子裏,默默地坐著喝茶,細作盤算。 他想,韋慶度所說的,非上百萬不足以動李姥的心,這自然是誇大其詞。其時四海昇平,物阜民豐,就以兩京繁華之地來說,斗米不過三十錢,一貫——一千錢可出買米五石,百萬錢就是五千石米,求娶「五姓」家的小姐,最厚的聘禮,也不過如此;一個娼家,不管她聲名如何歆動公卿,決計沒有這樣高的聲價。 而且,他行囊中也沒有那麼多錢。他父親給他的現款共五百貫,維持兩年的用度,一個月可以用到二十貫——三品大官的月俸不過十七貫,他一主四僕,每月用二十貫是很寬裕的了。 但是,他也知道李姥貪財好貨,並且生了一雙勢利眼,第一次出手非豪闊不可。還有李娃,黃金難買美人心,但如有心相許,則取悅於美人的,仍然無過於財帛。 於是,他斟酌再斟酌,決定了分配的數目:三百貫送李姥,一百貫私贈阿娃,留下一百貫自己用。 入夜,西堂遍燒紅燭,阿娃喜盈盈地把鄭徽接了進去。她穿著黃羅銀泥裙,蔥綠繡花綾襖,單絲紅地銀泥帔子,畫著「十眉圖」中的第八品「涵煙眉」,層間貼著花鈿;雙靨薄薄施一層燕支,小巧的、淡紅的嘴唇中間,卻塗出深紅的櫻桃樣的圓點,那也是宮內的新妝,稱為「內家圓」;頭上是亂梳的「百葉髻」,揮著一柄牙篦——在盛裝中顯出一種雲鬢綽約的天然丰韻,把鄭徽看得忘了說話。 「一郎!」繡春笑道:「你倒是請坐啊!」 「噢,噢,」鄭徽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主人的身份,便問,「姥姥還沒有來?該去請一下才對。」 「來了,來了!」外面有人答話,是小珠的聲音。 接著,門簾一掀,李姥白髮上簪一朵紅花,扶著小珠的肩,搖搖擺擺走了進來。 「一郎,破費你了。」李姥站住了腳說,「其實我今天牙疼,嚼不動什麼,只是陪著你們坐坐。看著你跟阿娃高高興興的,我也高興。」 「那太好了。」鄭徽接口答說,「我托庇在姥姥這裏,只怕您老心裏厭煩,姥姥高興,大家都高興了。」 「一郎你言重了!我們這種人家,貴客臨門,就是福星到了,哪敢厭煩?」 「媽!」阿娃有些不耐,插口說道:「別老站著說話了,快坐下吧,你要坐了,一郎才好坐。」 「是的,姥姥請入席!」他扶著她說。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