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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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娃講到這裏,一直在凝神細聽的鄭徽,開始插了一句嘴:「那個女孩子就是你?」 「嗯。」阿娃點一點頭。講得累了,趁這停頓的片刻,喝口茶休息一會兒。 鄭徽回想著她的話,卻有無限的感慨。怪不得李姥——當年的晉娘,看來如此冷酷精明,那是飽經憂患的結果。她一生聽憑命運的擺佈:做人的妾媵、出家、為假母,一個老大自傷的娼女所能走的路,她都走過了;而她還有別人所沒有遭遇過的冤獄,以及生子不得相見的人倫慘變。這樣一個人,沒有死,沒有瘋,還能堅強地活下去,實在是了不起的! 這樣想著,對李姥的瞭解,有了結論。然後把思緒又拉回到他更關切的地方,溫柔地對阿娃說:「你再往下講,我聽著呢!」 「談到我自己,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說起了!」她不自然地微笑著,愈見感傷。 「你是哪裏人?」 「山西,汾州。」她說:「從小沒有父母,跟著叔叔、嬸母住。嬸母不賢慧,叫一個無賴拐跑了。有人說,在長安平康坊見過我嬸母;叔叔就帶著我到長安來找。」 「找到了沒有?」 她搖搖頭:「如果找到了,我就不會在這裏。」 「怎麼?」 「那是八年前的事,一找找了兩個月,『長安居、大不易』,住在東市旅館裏。眼看盤纏花完,要流落在長安了,我叔叔還是不死心,每天帶著我在平康坊大街小巷,走來走去;走累了,隨便在人家門口坐下,吃兩個隨身所帶的冷饃,就算一餐。一天中午,正坐在一家人家的台階上吃饃,聽見有女人的聲音說:『這麼硬的饃乾啃怎麼行?來,你們進來,我給點湯你們喝。』抬頭一看,是個頭白如銀的……」 「這不用說,是姥姥?」鄭徽打斷她的話問。 「對了。當時姥姥把我們領了進去,好好請我們吃了頓飯。吃完,她問我叔叔,說是常看見我們在平康坊徘徊,是為了什麼?叔叔說了實話,姥姥又問我嬸母的模樣,問清了以後,她想了半天,斷言平康坊沒有這個人,叫我叔叔不要枉費工夫去找了!」 「你叔叔怎麼說?還是不死心?」 「不死心又怎麼辦?我叔叔淌著眼淚說,現在進退兩難,想回去連盤纏都沒有,自己做事太鹵莽,懊悔已經嫌遲。姥姥沉吟了好一會兒說:『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姑且說出來大家商量!』這個主意是什麼,你可以猜想得到的。」 「嗯!」鄭徽點點頭:「你說你的!」 「姥姥說:『你現在光身一個人,帶著個半大不小的侄女兒,也是個累;我又無兒無女,不如讓我認她作個女兒。我送你幾貫錢,除了盤纏,回家還可以做個小買賣,你看怎麼樣?』我叔叔遲疑著不知道怎麼辦?我就開口說:『叔叔,這個主意好,你答應了吧!』」 「是你自己願意的?」鄭徽驚奇地問。 「事情逼到那地步,不願意也得願意了。」阿娃說:「我自然捨不得我叔叔,但我也知道,非要割捨得下,才能救我叔叔,否則,他要流落在長安,我如果不是遇見姥姥,也可能會遭遇更壞的命運。」 「那時你十二歲?」 「十二歲。」 「十二歲的女孩子,看事這樣真切,決斷這樣明快,可真了不起!」 對於鄭徽的贊語,阿娃恍若未聞。她的眼光落入迷茫的記憶之中,彷彿一個孤獨的行人,經歷過若干崎嶇,在中途一處平坦的地點歇腳回顧艱難辛苦的來路,展望雲水蒼茫的前途,渾然不辨悲喜一樣。 「你剛才說,如果不是遇見姥姥,命運會更壞,這表示姥姥待你很不錯?」鄭徽又問。 「嗯!」阿娃收攏眼光——眼中有種特異的神情,感激和虔敬,但也不免有哀傷的成分,「姥姥用五年的時間來培植我,教我歌、教我舞、教我識字讀詩、教我應酬談吐和籠絡男人的方法,最要緊的是教了我一句話……」 「怎麼一句話?」 「她說:就是太平盛世也不見得每一個人都能過好日子。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 「這話讓我們藉祖宗餘蔭的人慚愧。」鄭徽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又說:「你再講下去!」 「姥姥的兒子,就是替崔駙馬生的那一個,早就死了——據說是被安陽公主虐待死的——親生骨肉,從未見過面就再也看不到了,你可以想像得到她心裏的滋味!就因為這樣,她對我另有一份寄託的感情。那幾年她帶我一床睡,有時候——」阿娃忽然頓住,眼中流露出難以言說的恐怖,然後急促地說,「她會半夜裏把我弄醒,對我說:『阿娃,你發誓,在我沒有死以前,你決不離開我。說,說啊!』她那眼睛、那一頭亂披著的白髮,在半夜裏,在半暗不明的燈下,可怕極了!但是,」她喘口氣又說下去,「可怕的還在後面,只要我回答得慢一點,她就會用雙手掐我的脖子,死掐住不放,『你不肯,是不是?』她咬牙切齒地說:『與其讓你拋下我,不如我先弄死你!』真有幾次,差一點把我弄死,你沒有看見姥姥心狠的時候,真是好狠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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