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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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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韋慶度一走,素娘憂形於色地低聲告訴鄭徽說,她得到消息,李六居心叵測,準備不利於韋慶度。這消息還不知真假,但李六一向陰險,既然結怨,不可不防。她心裏很著急,但又知道韋慶度是寧折不彎的性格,便不敢把這消息告訴他,怕反激出變故來。 這消息很突兀!鄭徽雖未見過李六,也不知道他如何橫行不法,但從韋慶度一向所表示的深惡痛絕的態度,以及眼前素娘的焦憂的神情來看,可以見李六是個無惡不作的傢伙。 這樣一想,他也有些為韋慶度擔心,但為了安慰素娘,他只凝重地點了點頭,說:「你放心!祝三是我的知交,我找機會勸他,不要過於跟李六為難,能委屈就委屈一點,免得鬧出事來。」 「對了!這就是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你的用意。」停了一下,她又說:「一郎,我還有句話,你姑且先記著。如果有什麼禍水,自是由我而起;我曾向你說過,寧死不跟李六,可是現在我又不這麼想了,若是犧牲了我,可以讓十五郎脫出一場殺身大禍,就是火坑我也只好跳了!到那時候,一郎!你可要替我說句公道話,替我洗刷——我不曾負心!」 她的清冷如冰雪的風姿,在肅穆中蘊藏著無限的哀怨,而聲音是平靜的;那樣從容就義般的勇氣,使鄭徽從心底泛起尊敬,面臨著這樣鄭重的託付,他不敢以泛泛的遊詞,作毫無作用的安慰;斂一斂衣襟,雙手籠入衣袖,拱在身前,莊容答道:「素娘,果真有那一天,我鄭徽決不埋沒你的義行!」 「這我就放心了!」素娘的臉上,綻出微笑,令人想到春風拂過,冰河解凍的光景。 第二遍金鐘又響了,鄭徽匆匆作別;入闈以後,領卷歸座,好久都靜不下心來——韋慶度、素娘,還有那個被韋慶度描繪得醜陋不堪的李六,如走馬燈一般,交替著出現在他的腦中。 忽然,有一個小小的紙團,很準確地落在他的面前,抬頭一看,韋慶度已越過他的身邊,向主司座前走去,有所請示;這是故意找機會跟他通信,隨即把那紙團打開,上面寫著八個字:「時不君予!何事觀望?」 鄭徽接受了警告,拋開雜念,定一定神思,開始研究題目。 這第二場試是策問——正式的禮部試,第三場才是策問;第一場帖經,第二場雜文。私試不考記誦之學的帖經,所以第三場試變成第二場試——雜文及詩賦,看人的才華詞藻,策問則是考驗經濟學問;當時的開元之治,超越文景,媲美貞觀,大唐皇朝的興盛富庶,正被推展至顛峰狀態,自宮廷至士庶,無不以追求精神及物質的享受為生命的最大目的,因而陶冶性靈的詩篇,特別為時所重,名句一出,家弦戶誦。而在進士試中,亦以雜文的詩賦,為及第的關鍵,但策問畢竟是關乎國計民生的真知實學,所以真正有抱負的舉子,都願意在這一場考試中,一逞雄才。 照例,進士試策問五道,所問的不外乎純理論的「經義」,考問史實的「徵事」,批判現實政治的「時務」,或者發抒政治理想的「方略」。這天,主司于玄之所出的五道題,兩道屬於經義,三道屬於時務。鄭徽平日做學問,在經史之間,傾心於後者,對於經——「大經」的《禮記》、《春秋》、《左傳》,「中經」的《詩》、《周禮》、《儀禮》,「小經」的《易》、《尚書》、《公羊》、《穀梁》,因為與性格不相近,並無深刻的研究,所以那兩道經義題,只是敷衍成篇,並不出色。 在時務題上,他稍微想一想,便覺得大可發揮。三道時務題,一道問「治道」,一道問「民生疾苦」,一道問「稅法」。鄭徽的父親,在常州是勤求民隱的好官,他耳濡目染,對於民生疾苦,亦有相當深入的瞭解。同時,他又生長在東南財賦之區,徭役地稅,素來熟悉;江淮出鹽,揚州則是海內第一個商業中心,所以對於鹽稅、關稅的徵收情形,也很清楚。這樣,「民生疾苦」和「稅法」兩策,在他便毫無困難了。 困難的是「治道」一問,這題目太大了,該從何說起呢? 他想起「徒法無以自行」這句名言,從而掌握了「得人則治」這四個字,作為立論的主旨,這個「人」,自然該是宰相。 自貞觀以來,唐朝建立了一個傳統,相權極重,皇帝的命,不經宰相的同意,不但無效,而且無法執行。所以宰相賢能,則天下大治,這有歷史可以證明:太宗朝沒有房玄齡、杜如晦、魏徵以及長孫無忌、諸遂良等等,不可能有貞觀之治;本朝沒有姚崇、盧懷慎、宋璟、韓休、張九齡等等,亦不可能有開元之治。 然而自開元二十四年起,遠聲色、絕貨利,能夠極力規諫皇帝的張九齡,被李林甫與高力士排擠走了。 鄭徽想起了韋慶度痛斥李林甫為奸臣時的憤慨,也想起了他父親前年自京師述職回常州,說起李林甫專權,在他覲見皇帝之先,威脅他報喜不報憂時的感嘆! 於是,他的全篇的構思,自然而然地完成了,第一段,提出「得人則治」的觀點;第二段,徵引大唐開國以來賢相的治績以支持他的觀點;第三段,用反筆進一層申論,如果小人在位,蔽欺天子,下情不能上達,上意不能下宣,政風敗壞,粉飾昇平,以致閭里之間,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則不但無以慰黎庶望治之心,而且辜負了聖明拔擢之恩;然後,產生最後一段結論:治道無他,親賢遠佞,慎選才德兼備,器度恢宏,能持大體而又敢於犯顏直諫的人來掌國柄而已。 才思敏捷的鄭徽,不但已想好了「治道」一策的大意,甚至腹稿都有了;但下筆的時候,他卻又不免躊躇。 所躊躇的,只因為記起了「多書賈禍」這句話。對策的第三段雖用假設的語氣,但明眼人一望而知,是在指斥李林甫;最後一段結論,正面立言而意在言外,也是指李林甫。大唐開國以來,天子都有納諫的雅量,甚至連武后亦不例外,這是國運所以隆盛的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天子如此,大臣自然也如此——可是,那是在魏徵的時代,宋璟的時代,張九齡的時代,而現在是李林甫的時代。 他知道,如果他的文字有可取之處,必將流傳出去;流傳到李林甫耳中,必將惱恨、報復。這是一場私試並無實質的利益,而多言可能賈禍,然則徒逞口舌之快,豈非太不聰明? 但他又不甘於緘默,這樣一個可以借題發揮的好機會,硬要封住嘴不說話,有如骨鯁在喉那樣叫人感到不舒服。 左思右想,委決不下;時已近午,他決定先去吃了飯再說。 走到廊下,與韋慶度劈面相遇,兩人站住腳交談。彼此都關心著對方,韋慶度關心他白白耽誤了時間,五道策問怕不能如限交卷;即使趕了出來,也怕沒有從容推敲的時間,不夠精采。 他告訴韋慶度不必擔心,經義兩策,已經完成;時務之題,亦有了腹稿,有一下午的工夫,便可交卷。但他為韋慶度所擔心的——李六將不利於他的消息,卻躊躇著不敢出口。 「素娘跟你說些什麼?」 韋慶度問到這上面來了,他不能不作一答覆。想了半天,覺得還是暫且不要說破的好。 可是他的猶豫的態度,已引起了韋慶度的懷疑。 「定謨,跟我老實說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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