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李娃 | 上頁 下頁 |
| 六七 |
|
|
|
李姥又有一番苦衷,不便出口。放著一棵搖錢樹在家裏,不把它移植到紙醉金迷的三曲中去,在李姥看來,簡直是暴殄天物。然而她知道鄭徽多半仍在長安,既在長安,少不得總會到平康坊去走走;更知道阿娃一顆心仍在鄭徽身上,吵著要搬回鳴珂曲或者平康坊,其意何居?不問可知。好不容易才把鄭徽騙走,豈可以再造成他們重逢的機會? 母女倆各有各的想法,因而誰也不想搬回平康坊。這樣,就變成各有各的苦悶,特別是李姥,日夜焦思,希望打開那個既能叫阿娃替她掙錢,又要躲避鄭徽的死結。 於是李姥又想到了劉三姨。她知道阿娃不愛理劉三姨,不敢把她請到家來,自己悄悄兒去找她商議。 「花街柳巷又不是平康坊一條,路子有的是。」劉三姨這樣答說。 李姥大喜,急急問道:「你說,你有些什麼路子?」 「搬到教坊附近去住。」劉三姨義說,「光宅坊不方便;在延壽坊打主意。」 「教坊跟我們是兩條路子,怕不行吧?」 「怎麼不行?我說給你聽。」 教坊本是官妓,只承應內廷宴樂歌舞的差使。可是教坊的「內人」固然愛慕風流少年;而另有一班風月老手,又覺得平康坊公然問津,一覽無餘,缺少偷情的那一點神秘的趣味,所以「密攜長上藥,偷宿靜坊姬」,成為別具一格的風流韻事。 教坊分左右兩所,右教坊在光宅坊,密邇宮禁,不可膽大妄為;左教坊在西城延壽坊,稽察有所不及,因而那一帶便也成了尋芳勝地。以阿娃的色藝,如在那裏另張一幟,不愁沒有人上門。 李姥欣然受教,又密密地與劉三姨計議了一番,著手部署。不久,在教坊後面,找到一所房子,小巧精緻,十分合意。 然後李姥假作動了置產的念頭,托人找了好幾處房子跟阿娃一起去看;嫌這個,嫌那個,沒有一處中意的。 這一來把阿娃弄得膩煩了,她勸李姥說:「你老人家就將就些吧!世上那有十全十美的事?就算畫了樣子現造,也未見得能夠稱心如意;有嚴密幽靜,能住得舒服的,買下來算了。」 「我原是要你中意,既然你這麼說,事情就好辦了。」 過不幾天,張二寶來說:延壽坊有一宅房子,業主遭了官司,等著花錢,願意殺價脫手。請李姥去看了再說。 於是母女倆坐車到延壽坊去看房子,坐北向陽,進門一座很寬敞的院落,左首一排平房,右面粉牆隔開;進去是一座小樓,樓下敞廳,樓上一明兩暗,共是三間。樓房與粉牆之間,另有一條甬道,通向後面一個小院落,曲尺形三間精舍,自成天地。 李姥一見就讚不絕口,說了有十來樣好處,「大小也正合適。」她又向阿娃說:「你住前面樓房;後面這三間屋子歸我,一門關緊,再也沒有人來吵,我可要好好過幾天清閒日子了!」 阿娃嫌那樓房開窗就見大道,車馬喧囂,不甚安靜;但自己有言在先,勸李姥將就些,便不好提出反對,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李姥做事麻利得很,當天就講價立契,交清了一切費用,接收產業;然後叫人打掃乾淨,挑了個黃道吉日,遷入新居。 她的興致彷彿很好,親自指揮著侍兒們幫阿娃佈置屋子。臥房設在樓上靠東的那一間,中間作為起坐休憩之處;繡春住在西面靠樓梯的那一間,為了便於照應。 過了兩天,李姥親自到西市去買了八盞彩色紗燈,掛在樓窗口。天色剛黑,就叫人點亮了,五色光暈,掩映多姿,倒像是辦喜事似地;阿娃只當李姥點著好玩,倒也並不在意。 第二天起來不久,她聽到樓下廳上,砰砰嘭嘭,一片聲音吵得煩人,便叫著繡春的名字說:「你去看看,樓下在幹什麼?」 繡春下樓看了來回報:「在釘彩版。」 「什麼?」阿娃一聽就動了火,也顧不得梳妝,披散著頭髮就奔了下來。 果然是張二寶在釘彩版——勾欄人家的規矩,彩版上記高祖、太宗、中宗、睿宗帝后崩逝的忌日。遇到忌日,不設宴、不舉樂;尋芳的遊客,一見彩版所記,自然明白,省了娼家多少口舌。 怪不得掛上紗燈,原是以廣招徠之意。阿娃又有受了騙的感覺,大聲叫道:「拿下來!誰要你來釘這東西?替我滾出去!」 張二寶從未聽見過阿娃這樣惡聲罵人,一時愣在那裏,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一見這樣子,她越發生氣,「你聾了?沒有聽見我的話?」她鐵青著臉說。 張二寶不敢還嘴,動手把剛釘上去的彩版拆了下來。正這時候,李姥也來了,她一看阿娃的臉色,心中會意,但卻裝作絲毫未覺察到似地,神情如常。 「不用釘那東西!」她也對張二寶說:「這裏與曲中不同,不用把幌子掛出來。」 只是不把幌子掛出來而已,實際上還是幹的那種營生。阿娃在心裏細味著她的話,口角浮現了一絲冷笑。 這近乎冷靜沉著的姿態,倒使李姥覺得不容易對付,她想了一下,閒閒地說:「鄰近教坊,總不免有人要來坐坐。阿娃,你也準備!」 「準備什麼?」 「還不是招呼客人。」 「什麼客人?」阿娃越發把臉繃緊了。 「客人就是客人。」李姥停了一下,把聲音放得稍稍威嚴了些:「你不用跟我裝糊塗,我也不必跟你說假話。為人不可忘本,該幹什麼就幹什麼,烏鴉充不了鳳凰!」 「哼!」阿娃冷笑道:「烏鴉充不了鳳凰,狐狸也總要現尾巴!說了半天,還不是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李姥讓阿娃當面罵做狐狸,心裏自然生氣;但聽到後半段話,她不再計較,因為阿娃的口氣鬆動了。 其實不然。要阿娃重理舊業,是有條件的,「我倒不想假充鳳凰,可是烏鴉有烏鴉的地方。」她說,「落入平康,那怨我自己命苦。平康以外,要叫我幹這種半開門的勾當,不行!」 這就是說,除非搬回三曲,她不接客。這是明明看透了李姥怕鄭徽找上門來,不敢搬回平康坊的弱點,特意要挾。然而,她的話不能說是沒有道理,李姥一下子窮於應付了。 好半天,李姥懊喪地說:「好吧,算我打錯了主意。房子已經買了,要再搬回平康坊可不是容易的事。且先住下來再說。」 說完,李姥管自己回到後面去了。從此經常鬧病,不是發肝氣,就是犯胃病,再不然又是頭疼不想吃飯;三天兩頭讓張二寶到西市去買藥,弄得全家惶惶不安。 阿娃也不知道她真痛還是假病?但其勢不得不常常進去探望一下。李姥病懨懨的樣子,不大愛說話。 這樣過了有半個月,阿娃無意間看到張二寶挾著一大包東西出去,便叫住他問說:「那是什麼?」 「姥姥的幾件皮衣服,叫我拿到西市質肆去當一當。」 這太叫人詫異了,阿娃失聲說道:「何至於如此呢?」 「這不是第一次……」 「難道還常常去當東西?」她打斷他的話問。 「當過兩回,今天是第三次。」 「上兩回當了些什麼東西?」 「姥姥的首飾,還有些古玩。」 阿娃本想阻止張二寶,不叫他再上西市質肆;轉念一想,不必魯莽,便揮揮手,便把張二寶遣走。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