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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說著她自己先動手,歡兒不再遲疑,上前一把抱起鄭徽;阿娃扶著他的肩,兩人合力把他拖了進去,一直到廳上,才將他放倒在胡床上。

  這一路進來,驚動了好些人;一個個都在疑懼,不知道阿娃為什麼把個死掉的乞兒弄回家?所以都趕了來,在廊下窺探著。

  「繡春呢?」阿娃喘著氣問。

  「在這裏。」正從樓上下來的繡春,答應著急步上前。

  「快拿薑湯來!」

  「這是誰?」繡春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視線一直盯著胡床。

  「你看看是誰?」阿娃忍著淚回答。

  「是鄭一郎!」歡兒大聲宣佈。

  「一郎?」繡春哇一聲哭了出來,「怎麼落到這個樣子?」

  一句話把阿娃的怒火點燃了!李姥、劉三姨、張二寶的影子都在她的腦中浮現——卻都是夜叉般的猙獰面目;連繡春,看上去都像個張牙舞爪的小鬼了!

  「這不是哭的時候!」她冷峻地命令:「趕快拿薑湯來!」

  這一句話也提醒了其他在欷歔雪涕的侍兒們,紛紛自告奮勇,幫著繡春去弄薑湯,留在那裏的,都以關切而好奇的眼光注視著,或者悄悄地拭著眼淚。

  這對阿娃多少是種安慰,在這一座屋子中,同情鄭徽的人,畢竟比算計鄭徽的人多;她的氣稍稍平伏了下來,便又能很冷靜地來考慮一切了。

  她知道,鄭徽只是飽受饑寒,驟然又遇見了意想不到的境況,愛恨交拼,一時經受不住,以致昏厥。當他醒來以後,腦中還是昏眩狂激的,唯有給他絕對的安靜,才能使他恢復清明的心智。

  於是,她說:「這裏不宜太嘈雜,你們都出去吧!別大驚小怪地,也不必去告訴姥姥!」

  「已經有人告訴我了!」門外有人應聲,正是李姥;她扶著小珠的肩,走了進來,看著侍兒們,平靜地說:「小娘子的話不錯,這裏不宜太嘈雜,都回到自己屋子裏去!順便把張二寶替我找來。」

  侍兒們都憚畏李姥的嚴厲,等她話一完,鴉雀無聲地散了個乾淨。阿娃原來聽見李姥的聲音就有氣,這時看她的態度很不壞,便坐著不響。

  「阿娃!」李姥一見侍兒們都走了,便低聲理怨著說:「你好糊塗!怎麼把個又髒又臭的乞兒,弄回家來!」

  一句話把阿娃說得血脈僨張,怒不可遏。但仍願意極力抑制著,因為她知道她的怨恨,不能發一頓脾氣就算了事。

  於是,她冷笑道:「哼,可不知道是誰害了他,弄成這個樣子。」

  「有誰害了他?誰也沒有害他!」李姥很快地答說:「咱們不必算這本舊賬……」

  「當然要算!」阿娃冷冷地打斷她的話。

  李姥的臉色很難看了,一陣青、一陣白,好半晌說不出話。就這時,張二寶匆匆趕了進來:他昨夜喝醉了酒,剛剛起床,一時還鬧不清怎麼回事?只站住了腳,眼盯著胡床發呆。

  「二寶!」李姥嚴峻地吩咐,「把這個乞兒弄出去!丟在雪地裏。」

  張二寶的腦子還是糊糊塗塗的,聽李姥怎麼說,他就怎麼做,剛搶上幾步,要伸手去拖鄭徽時,阿娃大喝一聲:「住手!」

  張二寶住了手,李姥卻又語中帶刺地責罵道:「混賬東西,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白養活了你!」

  一個又要動手。阿娃指著胡床,疾言厲色地叱道:「你敢!我可告訴你,他正昏了過去,生死還不知道。你動一動,你得負責!原來可以不死,讓你弄死了。你打人命官司;原來是死的,你把他挪到門外,那是移屍滅跡,你可擔當得起這個罪名?」略停一下,她又警告:「我不是嚇唬你!只要你動一動,我就到長安縣去出首。你信不信?」

  張二寶把酒都嚇醒了,踉踉蹌蹌地退後兩步,搓著手看著李姥。

  「反了,反了!」李姥氣急敗壞地喊著,同時皺起了眉頭,撫摩著腹部——她的胃氣疼又發作了。

  阿娃一見這樣子,倒又心軟了,挽著李姥的手臂說:「姥姥,何苦呢?又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你好!」李姥顫巍巍地說:「半生心血花在你身上,想不到你要把我氣死了才罷!」

  「不氣,不氣!」阿娃故意嘻皮笑臉地,然後吩咐張二寶:「你和小珠好好攙著姥姥回去,再到我這裏來一趟。」

  李姥急於回去服藥,無法再在那裏堅持下去;呻吟之中夾著恨聲,漸漸遠去。

  那繡春這時已煎好了濃濃的一壺薑湯,阿娃親自動手,替鄭徽灌了一碗——於是,鄭徽悠悠地甦醒過來了。

  繡春大喜,剛要張嘴喊他,讓阿娃搖手止住;她知道他神虛氣弱,還要小心,不能讓他受驚。

  果然,鄭徽還在神遊不定的狀態之中,他茫然地睜著眼,好久,才看得出他的眼珠轉動了一下。

  「去看看,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吃的?」阿娃低聲對繡春說。

  「酪?」

  「他一向不愛吃酪。」阿娃搖搖頭。

  「有了。」繡春說,「昨天煨了一罐雞湯,本來說等——」

  「好!」阿娃趕緊把話打斷。她知道繡春要說的是:「本來說等吳九郎來喝,他沒來,雞湯還留在那裏。」她不願意繡春當著鄭徽提起吳九郎的名字;所以搶著先說:「用雞湯做一碗薄薄的糜粥來!」

  繡春答應著,匆匆忙忙地去料理,廳裏再沒有別人。阿娃重新去細細打量鄭徽,他的雙頰深陷,皮膚又黃又瘦;伸在外面的手,積垢未除,指甲極長,成了黑黑的爪子;腿上很大一個瘡,潰爛見肉,膿血已沾污了胡床上的錦茵。同時有一陣陣腥臭的氣味,隱隱散播。阿娃一陣噁心——而更多的是悲痛;堂堂現任刺史的公郎,竟至於淪落得如此不成樣子,實在太慘了!

  「一郎!」她以顫音輕輕地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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