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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匆匆結束了午飯,阿娃帶著繡春,由張二寶領路,去看了房子,不盡滿意。但需要迫切,只好先賃了下來。同時她囑咐張二寶盡快找人來收拾。又說,要到西市去買些應用的東西,也不坐車,便帶著繡春走了。

  找到西市那座荒涼破敗的土地廟,阿娃不敢進去,拿五百錢抽開了串繩,跟繡春倆盡力往裏一拋;在嗆啷啷一片亂響聲中,轉身就走。

  當天下午,她就把鄭徽搬了去,親自指揮著僕役,把他原先留在那裏的行李書籍,都移入新居。

  「這是你的家!」她對他說。

  「我的家?」鄭徽苦笑了,「我的家在常州,只是有家歸不得而已!」

  「慢慢來。」阿娃趕緊安慰他,「先把這裏安頓好,到來年春暖花開,我送你回去。」

  鄭徽淒然無語,不住地搖頭,表示那是不可能的事。

  這使得阿娃又想到了那個自重逢時起,就一直存在心裏的疑問:他為什麼不回常州?是缺少盤纏,還是不幸下第,自覺無顏對江東父老?或者因為冒用賈興的名義,虛言中途遇盜,說僵了話,不好意思回去?

  這些疑問要提出來,將會使他很難回答:不提呢,讓他一個人悶在心裏,似乎更不妙。想了好一會,她決定還是要弄個明白,便把她所想到的,都說了出來。

  「都不是。」鄭徽低著頭,輕輕說了句:「我們父子之情已絕。」

  「什麼?」她沒有聽清楚,追問著:「你們父子怎麼樣?」

  「說來話長。」鄭徽搖搖頭,「我不想告訴你。提起那種慘痛,你夜裏會做惡夢。」

  他越是這樣說,她越覺得有瞭解的必要——如果不瞭解,她無法消除他心裏的病根,他就永遠不會快樂。

  「告訴我,一郎!」她用很沉重的聲音說:「我不怕!什麼我都經受得起。」

  於是,鄭徽以一種乾澀低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當時自劉三姨家趕回鳴珂曲,發覺人去樓空說起,到投水遇救,憂憤成疾,被送入凶肆待死,卻又逐漸病癒;以及由比賽輓歌,導致父子重逢而演成人倫劇變,土地廟第三次起死回生,萬念俱灰,自甘沉淪——幾乎每一個細節,他都說到了。

  阿娃從未聽過如此驚心動魄的故事,正像鄭徽一樣,想像到鄭公延在杏園的絕情毒手,她也一陣陣地心悸!然而她對鄭公延只有怨,沒有恨。同時,她也不以為鄭徽就應該從此自絕於父母;只是在目前及以後一個相當的時期以內,她還看不出鄭徽有什麼天倫重聚的好時機。

  「一郎!」她雖然心跳氣喘,但神情卻是不畏縮的,「我希望你把這過去的一切,都看做一個夢;現在夢醒了,咱們還好好地在一起,咱們要好好地從頭幹起。千言萬語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管你傷心也好,委屈也好;只請你時時刻刻記住,身體最要緊!別的話我現在也不必多說了。」

  鄭徽把她的話,一字不遺地記在心裏。午夜醒來,擁被而坐,對著一盞孤燈,回想這一天的經歷,卻是越想越不能相信有其事。

  「到底是夢不是?」他自語著,把眼睛緊閉上,重又睜開,一切景象依舊,然後他又咬自己的嘴唇,咬得越重,疼得越厲害;這是真真實實的體驗,使他確定了自己不是在做夢。

  「現在夢醒了!」他記起阿娃所說的話,也記起了她一再叮囑的:「身體最要緊!」但是,養好了身體又怎麼樣呢?

  以後幾天,他只是這樣自問,卻無從對自己答覆。頹喪的心志,無法很快地振作;衰憊的身體,也不容許他去深思熟慮——想得稍微多些,他就會頭痛、失眠,第二天煩躁得整天不安。

  因此,他索性不去多想,又恢復了「隨緣度日」的那種心情。一早醒來,開始享受阿娃的細心照料和溫柔的撫慰;午睡醒來,阿娃已到李姥那面去了,但有繡春陪伴,他教她識字讀書,時間很容易消磨;黃昏時分,比較難挺,但也不過片刻;一等到擺上食案,獨酌數杯,趁三分酒意,早早尋夢,便什麼煩憂都消除了。

  阿娃總在起更時分回來。她緊守著自己對鄭徽默許的心願,決不在「老屋」度夜;因此,原來那些豪客,花錢就不怎樣痛快了。

  這叫李姥又上了心事。她已領教過幾次,對阿娃「服軟不服硬」的脾氣,摸得清清楚楚,所以表面上決不露一點責備的神情,只找個閒話家常的時候,憂形於色地說:「阿娃,我決不是埋怨你什麼;可是我得告訴你:這一陣子,負擔可是重了不少。撐持兩個門戶,真不容易,轉眼過年,又是一大筆開銷。想想,晚上連覺都睡不著!」

  阿娃默然。李姥所說的是事實。兩個門戶的開銷,收入卻減少了,她覺得自己應該負責。

  「一郎這幾天怎麼樣了?」李姥又問。

  「身體慢慢好了。」

  「問起我沒有?」

  「從沒有問過。」

  「大概他還記著我的恨。」李姥泰然地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他是讀書讀通了的,應該替咱們娘兒倆設身處地想一想。」

  李姥的話說得很含蓄,阿娃卻已充分體會。她不願替鄭徽算舊賬,以致於跟李姥發生無謂的爭執;躊躇了一會,忽然想到,不妨拿鄭徽作題目,先使一條緩兵之計。

  於是,她故意問說:「姥姥,你說一郎該怎麼替咱們著想呢?」

  「他不該記著我的恨;該想到咱們這種人家,不算士農工商的『良人』,拋頭露面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錢!」

  「我也知道,不外乎一個錢字。」阿娃點點頭說:「一郎早替咱們想過了。他不會白受咱們家的好處。」

  「怎麼?」李姥張大了眼問。

  阿娃故意做了個詭秘的微笑、只說:「姥姥,你明天也該去看看他。」

  這裏面大有交章!李姥沉吟著無法作答!

  「遲早總要見面的,你老人家就去一趟吧。」阿娃再一次勸說。

  「只怕他不肯見我。」

  這顧慮是該有的,阿娃想了下,又說:「姥姥看我面上,就算受些委屈吧!」

  「好吧!」李姥終於無可奈何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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