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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那裏,那裏!」賀客異口同聲地謙謝。

  「我看鄭郎好面善!」另一位雙目灼灼地看著鄭徽,「彷彿那裏見過?」

  鄭徽心裏一跳,正在自我警惕,要保持鎮靜,卻又有人接口附和:「對了!我也有同感。」

  「噢,我想起來了。不過——」原先那人遲疑了一會又說:「那當然不可能的,只是也太相像了!所不同的,一個形容憔悴,神情蕭瑟,那有鄭兄這副玉樹臨風的好儀表?」

  這說的是怎麼回事,鄭徽肚子裏雪亮,故意以好奇的姿態問道:「是說我像一個什麼人是不是?像誰?」

  「我是瞎說。」那人笑道,「說出來太唐突了。」

  「沒有關係,儘管請說。」

  「從前西市凶肆,有個唱輓歌的叫馮二。」

  那人的話剛完,其餘的賀客,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哦——!」很明顯的,都被提醒了。

  「像我嗎?」鄭徽盡力保持平靜。

  「說起來真是有些像。」年紀最大的那位說,「虎賁中郎,盡多其事。」

  「那我倒要會會那馮二。」鄭徽略顯勉強地笑道:「也算是一段佳話。」

  「可惜了!鄭兄這個心願怕難如意。」

  「怎麼呢?」

  「馮二早已絕跡,不知道飄流到什麼地方去了!」

  於是,有人把當年「馮二」在天門街比賽唱輓歌的盛況,為這位飛黃騰達的新科進士講了一遍。鄭徽表面上裝得極感興味地傾聽著;內心卻是傷逝感今,心潮洶湧,加上唯恐人識破真相的那一份恐懼,簡直分辨不出心中是怎麼一種難受的滋味?

  賀客終於走了,也帶走了主人的歡樂興奮的心情。首先是李姥臉上消失了笑容,悄悄走了;然後是阿娃吩咐閉上大門,怕再有賀客來說些叫人掃興的話。鄭徽則像被人揭了瘡疤似地,內心隱隱作痛。

  一個金榜題名的好日子,在意興闌珊之中度過,是任何一位新科進士所未曾經驗過的。

  到了晚上,鄭徽的心情才比較好轉,他回想著上午所發生的一切,決意要跟阿娃好好兒談它一談。

  「賀客來,你為什麼要跟姥姥避走呢?」

  阿娃不即回答,神情蕭索地看著紅燭,好久才說:「不提它吧!」

  「不!」鄭徽說:「你我到了今天這地步,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你真是這麼不通世故?」阿娃微顯不耐地,「我不相信。」

  「我真不明白。」鄭徽答道:「老實說吧,自從埋頭故紙堆中,一切有你照料。我對人情世故確是覺得隔膜得多了。」

  阿娃點點頭,「你真不明白,我就說給你聽。」她問:「那些賀客來了,你怎麼替我跟姥姥引見?」

  鄭徽茫然,想不出要怎麼說才合適?

  「哼!」阿娃冷笑著,臉上有著自我作賤的表情,「你以為那些左鄰右舍,不知道我跟姥姥的身份?你不想想,平日為什麼不往來?」

  鄭徽這下總算明白了,心裏像吞下一隻齷齪的蟲子般地堵得難受。

  「今天人家是來拜新科進士;『新科進士鄭寓』,你總看見我叫人貼著的朱箋?從今天起。這不算是我的家,我跟姥姥出現在客人面前,算是什麼身份?」

  「這——?」鄭徽平日盤旋在腦中的朦朦朧朧的意念,一下子凝固了,「這太好辦了!」他說:「我就替客人引見;說我的內人和岳母。」

  阿娃似乎一驚,隨即浮現一絲苦笑:「那真合了匪夷所思這句話了!」

  「怎麼,你不相信?」鄭徽大聲地說:「我跪下來賭咒給你聽!」

  「何必如此?」阿娃的神態跟鄭徽正好相反,一個發急,一個從容,「賭神罰咒是村夫愚婦的花樣,你已經是一位青錢萬選的進士,用這種方法來表明心跡,不覺得可笑嗎?」

  在這番義正辭嚴的責備之下,鄭徽只好作罷,他指著胸前苦笑道:「耿耿此心,總有讓你明白的一天!」

  「你不說我也明白。」阿娃答道,「你先不要想得太多;得在揚眉吐氣這句話上,再好好下番功夫。」

  鄭徽一聽這話,倒有些詫異了。一個士子,最高的榮譽,就在成為進士;今日名列金榜,難道還不算揚眉吐氣嗎?

  「你覺得我的話費解是不是?」

  既然已一語道破心事,他也不必否認,點點頭答道:「你總有一種說法在內,我聽你的。」

  「進士及第,天下的美名;從此飛黃騰達,前程無量,這在別的人是儘夠了,而你不夠!因為你過去的行跡,不比別人;別人乾乾淨淨,而你是在泥漿裏滾過的,『第二十二名進士及第』這個頭銜,還不能把你洗刷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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