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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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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強笑了一下,不住眨著雙眼;淚水一半被她的長長的睫毛所吸收,一半流入她的口中,只留下兩條微微發亮的痕跡。 「阿娃!」鄭徽激動地說:「我知道你瘦了,我不是沒有看出來。你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怎麼不瘦?連姥姥也是——只怕她享不到我的福!我心裏真急!」 「唉,姥姥也可憐——」阿娃黯然地低下頭去;卻又倏然抬頭,「一郎!」她很認真地說:「你要答應我一句話;等你明年應了制舉以後,你要替我們母女想一想。」 「那當然,當然。」鄭徽一迭連聲地答應,「阿娃,我也跟你說一句話,這句話擱在我心裏,不曉得多久了,今天讓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明年——明年我明媒正娶,把你帶到任上。」 這是個莊嚴的宣告,也是個驚人的宣告,阿娃震動了!不過她並非沒有設想過這樣的情況——只是隱約朦朧的估計,與清清楚楚聽到他這樣表示,在感覺上是完全不同的。 她感到絕大的安慰,也有等量的悵惘;非分的福澤,叫人拒受兩難,在這時候除了盡力按捺洶湧起伏的心潮以外,她不能說一句可否的話。 而鄭徽卻以為她在猜疑他的話,到底是真是假?「讓她去猜疑!」他在心裏說。他覺得他的話已說得夠清楚了,不需要再加以表白——否則,變成唯恐不信似地,反容易使她懷疑他的本心。 「我現在只想到明年的制舉。阿娃,你的心血一定有報酬的——」他停了下來又搖搖頭:「不,你的心血,我一世都報答不盡。阿娃,我聽說皇帝與楊貴妃,在華清宮長生殿,當著七夕雙星設誓,願世世生生作夫妻。我跟你也一樣,來世還是夫妻,你作男,我作女,讓我服侍你一生,才能報答你今生對我的恩情。」 一說到來世,阿娃的心情越發悽苦,今生已矣,只有寄望於來世,但是,「誰知道來世你在那裏,我在那裏?」她癡癡地說。 「這你放心!心動神知,就這時候,月老已在姻緣簿上替咱們記上一筆;紅絲繫足,不管地北天南,自然會湊在一起。」 「就湊在一起,誰又知道你是前世的鄭徽,我是前世的李娃?」 鄭徽讓她問住了,好半天,歎口氣說:「唉,不願長生,願識前生!」 看他那近乎書獃子的神氣,阿娃倒有些好笑:「算了,且顧今生吧!就是姥姥所說的,先熱熱鬧鬧過個年再說!」 在阿娃的安排之下,那個年確實過得很熱鬧。鄭徽瞭解她特為挑起一片歡樂的氣氛,來安慰姥姥的寂寞心情的用意,所以處處湊興,儼然是子婿承歡的樣子。因為如此李姥跟鄭徽之間的距離,倒是拉得從來沒有這樣近過。 過了元宵,鄭徽又要開始用功了。他把大半年的考察所得,分門別類,做了一番整理爬梳的工作;利弊得失,瞭然於胸,然後試擬了幾篇論說,讀得滾瓜爛熟;這是最徹底的準備工作,金殿對策,問什麼,答什麼,有把握得很。 制舉的試期,定在二月初十。那比進士試可舒服多了,試期只有一天;飯食都由御廚供應,所以除了筆硯以外,什麼都不必攜帶。這天一早,仍舊由張二寶送考;搜檢不嚴,鄭徽瀟瀟灑灑地進了大明宮,一直往宣政殿走去。 殿前有禮部的官員在照料;引入座位,抬頭看一看應試的,約莫有兩三百人,都是端然而坐,肅靜無聲。 再看殿廷內外,衛仗密佈,殿前垂著簾子,簾外監察御史兩人,東西肅立;此外還有許多不同品級的官員,各就自己的位置站著。內外幾百人的宣政殿,靜得聲息不聞,如荒山古寺一般。 不久,一名內監出殿,在簾外做了一個手勢;兩位監察御史立即舉手招呼應試的人在殿廷中排成左右兩班。又等了好一會,聽得撞鐘擂鼓,太常樂起,皇帝由西序門入殿。鄭徽偷覷了一眼,隔著簾子,看不真切,只見一對對交叉著雉尾扇,隱約移動,以及馥郁的御香,繚繞在柱間簾角。 忽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他立刻警覺,這樣偷窺是失儀的;如為監察御史所糾,逐出宮門,便失去了應試的資格,一年來的心血,便都付之東流了。 於是,他趕緊必恭必敬地低下頭去;不一會,聽得聲響俱寂,猜想著天子已登御座。 「左右廂內外平安!」有人高奏;鄭徽知道,那是殿前負警衛全責的金吾將軍,照例奏報。 於是通事舍人朗聲贊禮:「拜,再拜……」鄭徽隨班參謁完畢,監察御史領著他們回到兩廡入座,靜候發題。 制舉策問的題目本身就是一篇文章,多由翰林學士察承皇帝的意旨代擬。開頭照例是四個字:「皇帝若曰。」任何制誥欶命,皇帝必是要說什麼,便說什麼:只有制策的「若曰」是假設的口氣,屬於光寵士林的一種特例。 這以後便是垂詢的要旨,通常在一千字左右。最後還有幾句勉勵的話作結,各個科目不同:這一科「直言極諫」,皇帝叮囑:「朝廷之闕,四方之弊,詳延而至,可得直書。退有後言,聯所不取。子大夫其勉之。」 鄭徽細看題目內容,範圍相當廣泛,民食、潛運、賦稅,以及度支出入,幾乎都包括在內。民生豐嗇,關乎國家治亂;鄭徽這大半年的工夫,正在這上面,所以初看題目,十分興奮。 但下筆之時,他卻躊躇了。有一個疑問,是他以前從未想過,而此刻必須先弄清楚的。他不知道制舉的策論,究竟由誰閱卷?如果是皇帝親閱,當然秉筆直書——大唐皇帝有納諫的雅量,這是從太宗以來所建立的一個優良的傳統;也是開國以來,一百三十年間所以強盛的一個主要原因。 但試卷也可能由皇帝指定大臣代閱,如果是那樣的話,宰相李林甫一定會在去取之間,有所主張;而李林甫是決不會看中他的痛陳時弊的策論的。 這樣,這篇文章就不能「直言極諫」了。應該歌頌、粉飾,再挑不關痛癢的地方,說些該如何改進的話,這是大捧小罵;再不然挑有毛病的地方,曲為衛護,說出一篇無過有功的大道理來,讓當政者知道他曉得癥結,只不說破,這是暗送秋波。無論大捧小罵,還是暗送秋波,只要報喜不報憂,一定會獲得李林甫的賞識。 然而,那是問心有愧的;但如本乎良心直言,又深恐落第,辜負了李娃的期望。這得失之間,太難衡量了! 他想來想去委決不下,扶著頭,皺著眉,覺得為難極了。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有個內監,走到他身旁,悄悄問道,「郎君,你是不是病了?」 「沒有啊?」鄭徽愕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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