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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好了,好了!」阿娃趕緊阻止,「也不嫌喪氣,好端端唱什麼輓歌!」

  「那麼你信了?」

  「就信了,我也不會改變主意。」阿娃的神色很認真,「一郎,就算阿蠻不如我,你也該想想不得已而求其次這句話。」

  「笑話!」鄭徽停了一下,又說:「你送我到川邊,如果不願意再跟我走,儘管請回。從此別管我了!」他把最後那句話說得特別重。

  「說說就是這種自以為是的話。」阿娃忽然生起氣來,一面起身,一面說:「既然如此,我趁早少管你的閒事!明天一早,我就帶小珠回長安;也省得將來張二寶多走一趟冤枉路。」

  話說完,人也走到了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面向床裏,不睬鄭徽。

  他卻真有些怕她的說得出、做得到的性格,趕緊走了過去,搖著她的身子,賠著笑說:「何必呢?頭一天出門就鬧彆扭!」

  「鬧彆扭也就是今天一晚了!」

  「越說越凶了!」鄭徽一看情勢不妙,只好先騙著她說:「有話慢慢商量。你叫我一下子答應,你替我想一想,換了你也辦不到吧?」

  「我也並不是一定就現在逼著你答應。」阿娃的氣消了些,回身過來說:「可是總得有個商量,你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你也替我想想,我還有什麼話可以跟你說?」

  「是,是!」鄭徽表現出特別馴順的姿態,「咱們好好商量。不過,今天太累了,有話明天再說行不行?」

  阿娃無可奈何。心裏在想,這一路到劍閣,起碼得個把月,慢慢用水磨功夫,總要把他磨得鬆了口才能完事。

  於是,一路行去,阿娃早早晚晚,總要提到阿蠻,說出她的千百樣好處。而鄭徽是越離長安越遠,越不怕阿娃再說什麼帶著小珠回去的話,所以先還得找些理由來表示不能同意;到後來只是唯唯否否地敷衍著,否則乾脆顧而言他,根本不理她那一套。

  除此以外,他們都是非常融洽的。向西自武功,扶風行去,沿路尋幽探勝,憑弔古跡,走得極慢;半個月工夫才到寶雞。

  「寶雞就是陳倉。」鄭徽對阿娃說:「三國蜀魏的遺跡很多,我打算好好逛一逛再走。」

  「隨你。」阿娃答說。

  但就在剛一落店時,忽然說有寶雞縣尉來拜訪。鄭徽換了公服接見;那縣尉也姓鄭,敘了同宗,官位也相仿,所以兄弟相稱,顯得特別親熱。

  寒暄了一陣,鄭縣尉才提到來意,「周內相有一封書札,五天前派專差送來的,留交宗兄。」說著他把周佶的信遞了給鄭徽。當著客人,鄭徽先不看信,只道了謝,仍舊談些閒話。

  「宗兄不妨先看一看信。」鄭縣尉說:「如果要作覆書,我明天來取;托兵部的釋差辦遞長安。」

  鄭徽一想這話也不錯,便告了罪,把周佶那一通封緘得極密的私函拆了開來,才讀數行,便情不自禁地向內室奔了進去,口裏叫道:「阿娃,你看,你看,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消息!」

  鄭縣尉大為詫異,他也不管;奔了進去,阿娃正從床上坐起來。

  「有客人在,別大呼小叫的。」她輕聲問說:「什麼想不到的消息?」

  「我父親由山南東道調劍南道。」鄭徽壓低了聲音;但以過度興奮的緣故,有些氣喘,所以聲音是模糊不清的。

  「什麼?」阿娃情不自禁地大聲說道,「再說一遍!」

  「我父親調了劍南採訪使。」鄭徽盡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盡可能說得清楚,「他還是我的直屬上司——兼領成都尹。」

  「有這樣的事?」

  「周佶的信在這裏!」

  「啊!」阿娃完全相信了,「怪不得他說什麼『天機不可洩漏』,又是什麼『說破了沒有味道』,一定指的就是這回事。」

  阿娃的推斷完全不錯。周佶的信中說,在鄭徽動身的第二天,鄭公延調遷的命令就正式發表了。他早已知道,皇帝有意將鄭公延由山南東道調劍南道,但政令不出於「中書門下」者無效,地方大吏的調遷,須徵得宰相的同意,方能成為事實。事先洩露消息,不獨周佶可能受到處分,而且皇帝和宰相為了維持用人大權的絕對自由和尊嚴,以及杜絕聞風希旨,妄加揣測的不良風氣,很可能改變成議。所以他的守口如瓶,實在是出於愛護鄭家父子的好意。

  兩人並坐著看完了信,只是相視而笑,一時竟想不出有什麼話要說。

  好久,聽得外面有咳嗽的聲音,這提醒了鄭徽,趕緊回身出去,向鄭縣尉拱手問道:「請教一事,由襄州到成都,怎麼才是最便捷的走法?」

  「走漢水到南鄭起早,取『金牛道』由劍閣南下,那是條最近的路。」

  鄭徽恍然於周佶叫他在劍閣逗留的用意。但現在看來,由寶雞經北棧道到褒城等候父親就可以了;因為自襄州起程,不管循漢水到南鄭起早,或者入紫荊關經長安而來,褒城都是必經之路。

  送走了鄭縣尉,鄭徽先不進去,一個人定下心來,好好想了一遍。這真是周佶所說的「奇遇」,安排得太巧妙了;父子重聚,姻緣成就,一連串的大事都將在褒城發生,他自我警惕著,千萬不能大意,謀定後動,務必要切切實實把握住機會。

  「怎麼?」阿娃翩然出現在門口,笑著說:「你在發什麼呆!」

  「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也笑著答說,「倒叫我有些手足無措。」

  「無所謂手足無措。你管你的日程,早早到了成都去等老人家。皇帝限你五天以內離京赴任,不就是這個意思?」

  「對了。」鄭徽感嘆地說,「真是皇恩浩蕩!乞假歸省,沒有下文,我心裏還在失望,其實皇帝已有安排。不但見著了父親的面,而且長侍膝下,在我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恭喜你父子團圓。」阿娃又低首斂眉,彷彿不勝歉疚似地說,「一郎,你的大事可了,而且我也實在怕走棧道,在寶雞再伴你一兩天,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

  阿娃一說要走,鄭徽的頭就痛了,他心知她說怕走棧道,無非托詞;便也拿這一點來駁她:「你為我不知道吃過多少苦,又何在乎走一趟棧道?而且,你原來就答應送我到劍閣的。」

  「現在情形變了。」阿娃答道:「我剛才聽到你問鄭縣尉的話,想來你要到南鄭去等候;等到了,父子倆一起赴任,何用我夾在裏面?」

  「你的話正好說反了,我一定要讓你見一見我父親。你想,你對我這樣的恩德,我父親也一定感激萬分;在他,只恨沒有機會向你道謝,而現在竟有想不到的機會來了,我卻放走了你,不說我自己,就說我父親,也一定要責備我。你想是不是呢?」

  當然是的。鄭徽的話,入情入理,毫無可駁之處。然而阿娃卻另有熟思已久,不可動搖的決心;為了鄭徽,為了李姥,也為了她自己,與鄭徽的結合是不智的。既然如此,就沒有跟鄭公延見面的必要。

  她對鄭公延沒有太多的瞭解,但聽鄭徽所說,以及從他對鄭徽的處罰來看,可以想見,是個極其方正嚴峻的人;他心目中只有禮教之防,良賤之分,決不能體會到鄭徽對她的那種浹骨淪髓、敬如天神的恩情。而且,那種人往往是錯了就錯到底的性格,逐出的劣子,是否再肯相認,還是疑問;就算重為父子,也決不會允許鄭徽娶一個娼家女子做正室。到那時候,鄭徽為難,她也變成了自取其辱,真是不智而又不智了!

  這些想法,苦於不便明說,她只好堅決地表示:「一郎,我一定得走!」

  鄭徽臉如死灰,好久,大聲叫道:「小珠,小珠!」等小珠應聲來到面前,他囑咐道:「你把小娘子的東西收拾收拾,咱們明天一起回長安。」

  「又來了!」阿娃怫然不悅,「總是這種自以為是的脾氣。」

  「是你自己自以為是!」鄭徽抗聲相爭:「人都到了這裏了,為什麼不肯跟我父親見一面?」

  阿娃真的忍不住了,「一郎,你也得替我想想。」她說:「你父親不比你,就算他聽了你的話,承認我對你有些好處,找一個人把我叫了去,我不能不去;見了面淡淡道個謝,拿出一包銀子,打發我走路。你想想,我幾年辛苦,千里迢迢,就為了這些嗎?」

  「不會的。」鄭徽極肯定地說,「決不會這樣的。」

  「如果是這樣呢?那不是叫我難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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