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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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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則十日前,復為竇霍門客,以勢逼去。先,吳門有暱之者,集千人譁劫之;勢家復為大言挾詐,又不惜數千金為賄。地方恐貽伊戚,劫出復納入。」 此「竇霍勢家」,確然為嘉定伯周奎。鈕琇「觚謄」有「圓圓」一篇,中云: 「明崇禎末,流氛日熾、秦豫之間,關城失守,燕都震動;而大江以南,阻於天塹,民物晏如,方極聲色之娛,吳門尤甚。有名妓陳圓圓者,容辭閒雅,額秀頤豐,有林下風致;年十八,籍隸梨園,每一登場,花明雪艷,獨出冠時,觀者魂斷。 「維時田妃擅寵,兩宮不協,烽火羽書,相望於道,宸居為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以營葬歸蘇,將求色藝兼絕之女,后進之,以紓宵旰憂,且分西宮之寵,因出重貲購圓圓,載之以北,納於椒庭。」 今按憶語所記,可以推想中間尚有一波折,即陳圓圓先被劫入葑門嘉定伯賜第,而有「暱之者集千人譁劫」;所謂「譁劫」即聚眾在周家門外鼓噪,使周奎生懼,不得不放出圓圓。 所謂「勢家復為大言挾詐」,無非要挾地方官,倘不將陳圓圓歸還,則必以蘇州有人聚眾作亂入告,興起不可收拾的大獄;「又不惜數千金為賄」,則地方官既為威脅,又為利誘,乃不得不如其願。「劫出復納入」之解釋如此;但不知「暱之者」誰何? 冒辟疆與陳圓圓的這一段因緣,是個歷史性的事件。研究歷史常會遇到些意味深長而又令人迷茫的問題,此即所謂「際遇」,一個偶然的因素,可以改變歷史的方向,如果冒辟疆早到十日,載美以歸水繪園,則陳圓圓無由至北;無由遇吳三桂;自亦無由而有「衝冠一怒為紅顏」之事,歷史也許就要改寫了。 但清初諸家文集筆記,除陳其年「婦人集」外,記陳圓圓者,罕及於與辟疆的一段舊情;即憶語中亦只言「陳姬」,不載其名,此因吳三桂方開府滇中,勢燄甚熾,有所忌諱的緣故。 失此因緣,在冒辟疆是件極痛心的事。雖是為小宛而作的「憶語」,亦不諱言「悵惘無極」;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旋踵間,即有奇遇。憶語云: 「明日……便解維歸里,舟過一橋,見小樓立水邊,偶詢遊人,此何處何人之居?友以雙成館對。余三年積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訪。友阻云:『彼前亦為勢家所驚。危病十有八日,母死;鐍戶不見客。』」 由此可知,周奎選色進御,初無特定目標,凡屬名妓,皆不放過。董小宛竟因此受驚,「危病十有八日」,可以相像此「劫」是如何嚴重的一場大風波。憶語接云: 「余強之上。叩門至再三,始啟戶,燈火闃如,宛轉登樓,則藥餌滿几榻,姬沉吟詢何來?余告以昔年曲欄醉晤人。姬憶,淚下曰:『曩君屢過余,雖僅一見,余母恆背稱君奇秀,為余惜不共君盤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見君憶母,言猶在耳。今從何處來?』便強起揭帷帳審視余,且移燈留在榻上,譚有頃;余憐姬病,願辭去,牽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王。』旋命其家,具酒食,飲榻前,姬輒進酒,屢別屢留,不使去;余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陽,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處,詰旦不能報平安,俟發使行,甯少停半刻也。』姬曰:『子誠殊異,不敢留。』遂別。」 此為冒辟疆與董小宛第二次見面。第一次在崇禎十二年。當方以智為薦董時,數數往訪,最後始得一見;董小宛薄醉未醒,扶出曲欄,只如驚鴻一瞥,冒辟疆記當時情狀:「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嬾慢不交一語。余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但董小宛則因被酒之故,可必其無甚印象。因為衡諸第二次相見,董小宛於危病母死,生趣索然之際,一見冒辟疆,便覺「神怡氣王(旺)」,「屢別屢留」,傾心之狀如見;如果「良晤之始」不是因醉眼迷離,觀望不切,則早就「願為夫子妾」了。 這夜一別,到第二天冒辟疆不願踐約,而他的「友人及僕從」皆以為不可;因而仍往話別。但董小宛已經有了打算,不但「妝成」,而且收拾了行李,在樓頭凝望;一等船到,不待冒辟疆上岸,便「疾趨登舟」,只說「隨路祖送」,其實是決定就此跟冒辟疆回水繪園。 冒辟疆卻還無法作金屋藏嬌之計,因而歸舟不肯直放如皋,只在太湖附近兜圈子,由蘇州經無錫,到常州,轉往宜興,再折回江陰,方到鎮江,舟行「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辭」,董小宛只是不肯走;在鎮江逛金山時,彼此攤牌了。憶語云: 「姬……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余變色拒絕,告以期迫科試;年來以大人滯危疆,家事委棄,老母定省俱違,今始歸經理一切。且姬吳門責逋甚眾;金陵落籍,亦費商量。仍歸吳門,俟季夏應試,相約同赴金陵;秋試畢,第與否始暇及此。此時纏綿,兩妨無益。姬躊躇不肯行,時五木在几;一友戲云:『卿果終如願,當一擲得巧。』姬肅拜於船窗;祝畢,一擲得全六,時同舟稱異。余謂:『果屬天成,倉卒不臧,反僨乃事。不如暫去,徐圖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聲而歸。」 據此記可知,冒辟疆此時不納小宛,非不願,是不能;原因有三:第一,老父雖得調寶慶,其實仍「滯危疆」,此時納妾,頗遭物議;其次,功名未立,只是一名秀才,至少要等中了舉,才能作藏嬌之想;復次,董小宛在蘇州欠下了一大筆債,冒辟疆無力為之清償。第一因,為全局的前提;最後一因,為好事的癥結;至於第二因則無關宏旨。 這年是大比之年,秀才在赴鄉闈之前,需先經學使「科試」;明朝在江蘇設兩提學使,一在江南,一在江北;江北提學使駐泰州,冒辟疆試畢回如皋,已在六月間。憶語云: 「六月抵家,荊人對余云,姬令其父先已過江來云:姬返吳門,茹素不出,惟翹首聽金陵偕行之約。聞言心異,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憐其意而許之,但令靜俟畢場;事後無不可耳!』余感荊人相成相許之雅,遂不踐走使迎姬之約,竟赴金陵,俟場後報姬。」 「金桂月三五之辰,余方出闈,姬猝到桃葉寓館。蓋望耗不至,孤身挈一嫗,買舟自吳門;江行遇盜,舟匿蘆葦中,船損不可行,炊煙遂斷三日。初八抵三山門,又恐擾余首場文思,復遲二日始入。姬見余雖甚喜,細述別後百日,茹素杜門;與江行風波盜賊驚魂狀,則聲色俱淒,求歸逾固。」 「時魏塘、雲間、閩、豫諸同社,無不高姬之識,憫姬之誠,咸為賦詩作畫以堅之。」 按:魏塘為浙江嘉善,雲間為江蘇松江,兩地接壤,文風皆盛。所謂「諸同社」不必盡為復社中人;大江南北、浙東浙西,南及福建,北至河南,皆有文社,而與復社聲氣相通,所以冒辟疆稱之為同社。崇禎十五年中秋,在桃葉渡水閣為冒董預祝良緣的公宴,裙屐聯翩,為一時盛會。自此以往,風流雲散,為秦淮艷跡盛極而衰的起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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