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清官冊 | 上頁 下頁


  有一天雅集,正當興高采烈之際;有人託跑堂送了一首詩到席間,結句是:「從此長安傳盛事,杯盤狼藉醉巢由」。巢父、許由是上古高士;許由居穎川之濱,帝堯召為九州長;許由聽得這話,認為他的耳朵都已受污,因而以穎川之水洗耳。當時巢父正在牧牛,怕許由洗耳的水污了牛口,特地牽牛到上游去飲水。舉此典故,譏諷得非常刻毒;然而這無非是不與其選的人,有意輕薄而已。

  「輕薄出於自取!」這是陸隴其所說的話——他是浙江平湖人,字稼書;曾祖名叫陸溥,在江西豐城當縣丞,有一次押運軍餉到南京,夜過采石磯時,忽然發現船中漏水,他跪下來向天禱告:「船中如果有一文錢是由非法而來,願葬身魚腹。」就在祝禱自明心跡以後,船不漏了!天亮檢視,船底破了一個洞;但是,有水草裹著三條魚,恰好塞住漏洞。以後他的兒子也就是陸隴其的祖父,紀念先德,特地將他的新居題名「三魚堂」;陸隴其的文集也就叫《三魚堂集》。

  他是康熙九年的進士,講理學專家朱子;但絕不是空談心性的腐儒。康熙十四年授職為嘉定縣令,縣令雖小,可以「滅門」,而陸隴其從不用他「父母官」的權威,老百姓打官司,他不派如狼似虎的皁隸去抓人,如果是宗族相爭,找他們的族長;鄉里相爭,則找當地的長者,或者叫原被兩告自己相約而至,細訴曲直。

  他的聽訟,全遵感化的宗旨,常常有父子反目,兄弟相仇,打上了官司;經他苦口婆心,反覆開導,被勸得相擁而泣,和好如初的。

  做縣官的兩件大事:刑名、錢糧。追完錢糧稱為「比」;比期一到,不完就要打屁股。他定了一種「挂比法」;挂是掛名,到比期把欠糧的名字公告出來,等百姓自己來完。同時找了欠糧的人來,這樣勸告:「錢糧是朝廷的國課,不是進我縣官的腰包。你們如果重視公事,完清錢糧,身心俱泰;我亦就可以安逸了。我的安逸不是在家裡享清福;是可以勻出功夫來替一縣做事。你們想想看,我跟你們沒有仇,何苦一到比期就要打你們。再說,一動刑,你們要私下給皁隸『杖錢』;如果雇人代為受比,有行情的,要給兩百個制錢。這些錢都是白花了的;不但白花,還落個欠糧被打屁股的醜名聲,與其如此,何不把這些錢省下來湊正數。一次完不清,分兩次、三次都可以。」

  這個分期完糧的辦法,也是陸隴其獨有的,名為「甘限法」;到期不完,甘願倍罰。老百姓聽這位縣大老爺如此苦心調護,不能不識好歹,所以江南的錢糧,總是嘉定縣完得最快,欠得最少。

  他到嘉定的第二年,因為朝廷討伐吳三桂,各省徵餉,每一縣都是正供尚且徵不足,額外加徵,自然更感困難,但嘉定的成績優異。陸隴其出一道告示說:「我絕不貪戀一官,為百姓向朝廷爭,即使革職,亦無遺憾,但這樣做對你們沒有好處,因為朝廷已經出兵,糧餉不可不籌,所以爭也無用,徒然耽誤正事。」然後,他又派人到每家投一張名帖,作為親自拜託的表示。嘉定老百姓不忍他們的縣官為難,踴躍捐輸,一個月不到,徵了十萬兩銀子。

  然而,從古到今,凡是清官,大致總不為上司所喜。陸隴其的上司,江寧巡撫慕天顏,操守並不見得好,各縣都經常有餽獻,只有陸隴其不送紅包。到了巡撫做生日那天,屬下送禮,唯恐不豐,陸隴其登堂拜了壽,取出一疋布,兩雙鞋子,說是他的家人所製,不是取自民間,特以呈獻巡撫作壽禮。

  慕天顏笑著辭謝,心裡很不高興。但是,陸隴其深得民心,要想動他不容易;最後想出一計,上奏請行「州縣繁簡更調法」,接著奏劾陸隴其,說嘉定是大縣,政務繁冗,陸隴其的「操守絕一塵」,但「德有餘而才不足」,宜調小縣。

  奏疏到京,照例交吏部審議。左都御史魏象樞為陸隴其不平,因而上奏,說如今地方官,惟恐操守不佳;既知陸隴其「操守絕一塵,何不留以長養百姓?請嚴飭諸督撫,大破積習,勿使廉吏灰心,貪風日長。」皇帝認為這話說得有理,不准慕天顏的奏請。

  而結果陸隴其畢竟還是讓慕天顏攻走了。那是由於一個極小的過失,甚至不是過失;是慕天顏的欲加之罪。

  事起於一件命案。有個姓徐的商人,在收取了賬款回家的途中被殺,兇手不知是誰?等地保進城稟報,陸隴其立即帶了刑房書辦和仵作,下鄉相驗。

  照例的,苦主一定會在現場遞狀,哭訴緝兇,為死者伸冤。但兇手雖逃得不知去向,也不知姓甚名誰,而徐家的長子在狀子上,卻指得明明白白,是他家的一個仇人下的毒手。陸隴其准了狀子,回到衙門,立刻就發火籤,把苦主所指控的兇手,一個姓張的屠夫抓了來。

  張屠夫素行不端,一臉的橫肉,看樣子倒真像個能幹出那種謀財害命的勾當的惡人。然而上得堂去,極口呼冤;陸隴其聽訟,一向冷靜,總要讓被告儘量申訴,除非有種種證據,斷定犯人是在狡賴,不用刑罰。所以這時雖覺得張屠夫相貌兇惡,卻不敢存著絲毫成見,只在口供上盤駁。

  「你跟姓徐的,是如何結的仇?」陸隴其問道,「人家狀子上,說得明明白白,你曾經『一再揚言,非殺徐某人不可』,可有這話?」

  「那是小人喝了酒胡說,作不得準。」張屠夫供道,「小人跟姓徐的結仇,原是為了祖墳的風水;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打從小人上一輩子就結了冤家的。」

  「俗語道得好,『酒後露真情』;如果不是你心裡一直在想著殺姓徐的,喝醉了酒,就不會說那種話!」

  「青天大老爺明鑒,想歸想,做歸做。譬如說,有那討飯的,走過小人的肉案子,每每望著架子上的豬肉流口水,也許他心裡在打算著偷一塊走,莫非小人就賴他是賊?」

  「咄!」值堂的皁隸,厲聲呵斥:「你怎麼頂撞大老爺?」

  張屠夫的話很厲害,若是別個縣官,一定痛斥他「奸刁利口」,說不定就先打一頓板子,然而陸隴其卻並不生氣,不但不生氣,還覺得他的話說得極有道理——這個道理,陸隴其最明白;他是口不離「程、朱」,躬自實踐,言行必符的人,「程、朱」的心性之學,修養所重,就在心不起惡念。所謂「不欺暗室」,不是說暗室中雖無人得見,而仍能把握得住,不做壞事;是說心無作惡的念頭,雖在暗室,亦與明處無異。能有這樣的功夫,就是聖賢!如何能期望於凡俗世人;自己不也常有鄙吝之念?只是能夠自制自省而已。

  於是他搖搖手阻止皁隸,同時平靜地對張屠夫說道:「你倒也說得坦白;我此刻也不必問你心裡的事。只是光亮這句話,洗刷不了你的嫌疑。莫待我用刑,你自己說實話吧!」

  「小人句句是實。」張屠夫停了一下,突然提高聲音說道,「姓徐的死在前天夜裡,小人因為這三天祈雨禁屠,不殺豬,前天晚上睡在別處,是有……」聲音越說越低,最後竟無緣無故停了下來。

  陸隴其詫異,「你前天晚上睡在那裡?」他問:「是有證人?」

  「是!有證人。不過——」

  「不要吞吞吐吐!」陸隴其拍一下驚堂本:「說!」

  「小人是睡在姘頭家。」張屠夫吞吞吐吐,「小人的姘頭就是證人,只是——」他突然磕個頭:「求青天大老爺不要問下去了。」

  陸隴其暗暗點頭,這個張屠夫還有點良心。他的姘頭必是良家婦女,不忍佔了人家的身子,還叫她來出乖露醜,所以不肯露來歷。牧民之官,化俗成美,第一要養人的廉恥;他不肯說,自己也不必追問。不過試還是要試他一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