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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方玄成比湯斌早一科中進士;從被選「入帷幄,備顧問」後,皇帝跟他非常投緣,名為君臣,如同朋友,有時不叫方玄成的名子,叫他的號:「樓岡!」甚至有時還開玩笑。

  有一次皇帝聽人說起,方拱乾的四個兒子,起名字都由「文頭武腳」,所以玄成的三個弟弟,叫做享咸、膏茂、章酢。皇帝隨即笑道:「於戲!哀哉!也是文頭武腳。」皇帝出此這樣沒有顧忌的戲謔,可以想見他對方玄成是無話不談的。

  因此,看到金之俊和馮銓的覆奏,他就先問方玄成:「湯斌為人怎麼樣?」

  「敦品勵行,學問優長。」方玄成答道:「不過臣知此人還不深。請皇上召曹本榮來垂詢。」

  曹本榮是方玄成的同年,也是備皇帝顧問的七詞臣之一。他是湖北黃岡人,為人講學,與湯斌的氣味很相投,布袍蔬食,清節自勵,講究踐履篤實;待人外冷內熱。他也是研究陽明之學的,但並無門戶之見,纂過一部很有用的書,叫做《五大儒語錄》。

  五大儒是程頤、朱熹、陸九淵和明朝初年的薛瑄及後來的王守仁。程、朱、薛是一系統,陸、王又是一個系統,而兼尊並重,正與湯斌的主張相同——他的行輩較高,湯斌很受他的益處,論關係是在師友之間。

  因此,皇帝召見曹本榮,自然對湯斌是有利的,但是他也並不是阿私所好,說的都是實話。

  聽到趙大夫人罵賊而死的故事,皇帝頗為感動,「原來是節母之子!」他說,「有母如此,其子可知!」

  「皇上聖明,」曹本榮提到「敬陳史法」疏,「湯斌本意,為萬世綱常著想。詔求直言,為臣者,自當仰體皇上求治之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至於湯斌本人,言行必符;縱有鯁直的話,伏乞皇上察其本心,恕其愚直。」

  「當然,當然。」皇帝看著方玄成說:「樓岡,你看怎麼辦?」

  「湯斌的本意在砥礪氣節;皇上欲求氣節之士,以為忠義之臣,這正是獎勵激勵的機會。」

  皇帝天資英敏,一聽這話,立刻就懂了,輕輕拍著御案:「說得對!你們去把湯斌找來!」

  於是曹本榮回去找著湯斌,帶到南海子去見皇帝。看他神態靜穆,舉止端謹,皇帝便覺得他是個學養有素的有道之士;等問到家世、經歷和學問,更覺得他人情練達,襟懷寬闊,抱著濟世救人的弘願。當時便感到躊躇,不知是讓他留在京裡,擔任作育人材的職司,還是放出去做一個堪為榜樣的地方官?

  不論怎麼樣,當時總是高興的;皇帝不但獎許他的忠誠,而且還安慰他,不必對金之俊和馮銓介意。皇帝非常通達,很坦率地說:「金之俊、馮銓問心有愧,為他們自己留地步,不能不說你『獎逆』。尤其是馮銓的話,都是有作用的;不過我另有看法,他說:『人有優於文而無能無守的,有短於文而有能有守的;南方人優於文而行不符;北方人短於文而行或善。』這句話是在攻擊陳名夏,樹立南北門戶。照我看,他自己就是『優於文而行不符』。不過我也不能因人廢言,他勸我『取文行兼優者用之』,這話更不錯。」

  「是!」湯斌答道,「皇上虛己以聽,是則臣下不肯直言,就更有負聖心了。」

  「『虛己以聽』四個字談何容易?不過,我也總要多想一想推求本心,辨個是非。朝廷立賢無方,只要不立門戶,不分地域、不挾私嫌、不作苛評,你們的話,我無有不聽的!」

  對這四個「不」,湯斌很冷靜地反省了一下,一樣都不犯,因而此心更覺泰然。同時,回到國史院,依舊孜孜不倦地做他的學問,並不因為皇帝召見,大為嘉許而稍有得色。

  唯一的改變是,他在國史院中的工作更勤奮了。他原來做分內撰述清朝國史的工作,就定了一個宗旨,要把前明抗節致命的忠臣義士的事蹟,儘量保留下來;現在面奉皇帝的溫諭,益發無所顧忌,就事論事,振筆直書。但是每一篇稿子完成,送到長官那裡核閱時,總被刪改得一塌糊塗;湯斌每每據理力爭,爭不過就只好自己錄下一個副稿,作為史料,留待將來修明史的參考。

  到了秋天,他的職位應該要調動了。京官中清祕之職及御史,給事中等言官,在升遷上,一向優於六部的司官;進士點為庶吉士,教習期滿,照例授職為編修或檢討;編檢第一次升官,名為「開坊」,往往升詹事府的中允,或贊善,七品官升為六品,以後就是五品的侍讀、侍講、庶子、洗馬等等;四品的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國子監司業等等;再以後就是三品京堂、二品的內閣學士,一路扶搖直上。但六部的司官,如五品的員外,便須轉九階,方得成為四品的通政使參議,因而有「九轉丹成」的嘲謔。

  而湯斌的「開坊」,是由從七品一躍而為正四品——自順治十四年起,定下一種「內陞外轉」的制度,清祕之官,升官外調,規定編修,檢討外用為各行省巡守一方的按察副使,也就是府以上的「道」。

  順治十二年九月,皇帝降一道手敕給吏部,上面這樣寫著:「翰林官員,讀書中祕,習知法度,自能以學問為經濟,助登上理。茲朕親行裁定十八員,皆品行清端,才猷贍裕,各照外轉;應得職銜,陞一級用。」

  另外附著一張名單,第一名就是湯斌,他被授為陝西潼商道,或稱潼關道。

  道有「守道」、「巡道」之分,守道又有因地、因時制宜的兼管專職;潼商道是「兵備道」,而潼關是三秦門戶,天下重險,皇帝特授湯斌為潼商兵備道,無形中便有付以鎮守關中、照顧中原及河東重任的意味在內。

  然而這是一個最苦的苦缺,也只有湯斌才能吃得下這分苦。他本來的打算是,想從京師一直南下,回睢州省視老父,再西經開封、洛陽,出函谷關到任;但計算赴任的限期,不容他如此做,只好打消了原來的計劃。

  照規矩,外官赴任,而且是像他這樣的四品道員,可以到兵部領取牌票,沿路由驛站替他準備夫馬食宿;這些費用,當然是攤派在老百姓頭上。湯斌不肯這麼做,他花官俸買了三頭騾子;主僕二人各騎一頭,還有一頭馱行李,行李只是兩副破舊被褥,一個竹子做的書箱,裡面是幾十本必不可少的書。

  就這樣像窮書生趕考似地,由京師往南到石家莊折而往西,出娘子關入山西省境;沿著大路往西南走,在風陵渡過河,到了潼關。

  潼關在軍事的部署上是「協」;協設副將,是次於總兵的二品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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