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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接著,吳漢槎便念那兩首「口占」的七律:

  倉皇荷索出春官,撲面風沙掩淚看。
  自許文章堪報主,那知羅網已摧肝!
  冤如精衛悲難盡,哀比鵑啼血未乾。
  若道叩心天變色,應教六月見霜寒。

  庭樹蕭蕭暮景昏,那堪縲絏赴圜門!銜冤已分關三木,無罪何人叩九閽。腸斷難收廣武哭,心酸空訴鶴亭魂。應知聖澤如天大,白日還能炤覆盆。

  陳之遴亦是受冤甚深,對這兩首詩,真所謂「感同身受」,所以連連點著頭說:「一字一淚,不堪卒聞。」

  「但願『聖澤如天大』!」方拱乾比較樂觀,說了這一句又問吳漢槎:「聽說你跟汪苕文不和?汪苕文的氣量是出了名的褊狹,莫非他造了你什麼謠言?」

  「這就不知道了。」吳漢槎答道,「苕文氣量雖狹一點,到底也是飽學之士,想來不至於。」

  「這要看你跟他結的怨如何?」方拱乾說:「『怨毒之及於人,甚矣哉』!一時失檢,遺無窮之禍,也是有的。」

  他說這話是「夫子自道」,指得罪了劉正宗那件事,但吳漢槎覺得他跟汪琬——字苕文,又號堯峰——的情形,並沒有這麼嚴重。

  「一次在我家鄉吳江,一起出東門到垂虹橋去散步。我一時狂妄,引袁淑的話對苕文說:『江東無我,卿當獨步!』」吳漢槎說:「苕文素性自負,不甘居人之下,聽見我的話,自然很不舒服、所謂結怨如此而已!」

  「那就難怪了!」方拱乾說:「如今你在刑部火房,汪苕文就可以獨步江東了!」

  他的話謔而虐,大家笑歸笑,卻都凜然有人情險巇之感。

  安珠瑚果然是苦心迴護吳漢槎,七月下旬奏覆全案時,特地將面試吳漢槎的情形,詳細敘明,同時附上了他的原作。

  「倉卒之下,有此捷才,也還難得。字也寫得不錯!」皇帝看過吳漢槎的詩稿,這樣嘉許;但是對於整個案子審問的結果,皇帝非常不滿,「這一件大案,問得這樣子輕,是何緣故?」

  於是降下一道上諭,除了方猶、錢開宗「正法」以外,十七名房宮,大都是浙江各縣舉人、進士出身的知縣,一律絞殺。「顯有情弊」的九名舉子,包括吳漢槎、方章鉞在內,「俱著責四十板,家產籍沒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並流徙寧古塔。」其中有個姓程的在逃,責成江南總督郎廷佐、漕運總督亢得時,儘快抓來治罪;如果抓不到,便認作郎、亢二人「受賄作弊」,有意買放。

  從清軍入關,十四年以來,從未下過如此嚴厲得不講情理的諭旨;同時對江南士林,懷著極深的成見,更為顯然。因此,諭旨發抄,朝野震驚,而知道內幕的人,所感到的悲憤是,這都出於漢人的自相殘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除了痛心飲泣以外,什麼話都不用說了。

  話雖不說,暗中卻有行動,儘量把無辜受牽連的「父母兄弟」,設法開脫,不隨「正犯」一起充軍——吳漢槎就是如此,堂上雙親和兩個哥哥,都得留在關內;他的妻子葛氏,亦可暫緩出關,只有吳漢槎孑身就道。

  遣戍是在順治十六年閏三月初一,吳漢槎自己寫了一首《將赴遼左留別吳中諸故人》的長詩;然而傳遍遐邇,膾炙人口的是,江南士林魁首吳梅村所寫的一首《悲歌贈吳季子》:

  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魂消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
  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十三學經並學史,生在江南長紈綺;
  詞賦翩翩眾莫比,白璧青蠅見排詆,
  一朝束縛去,上書難自理。
  絕塞千山斷行李,送君淚不止,流人復何倚?
  彼尚愁不歸,我行定已矣!
  八月龍沙雪花起,橐駝垂腰馬沒耳,
  白骨皚皚經戰壘,黑河無船渡者幾?
  前憂猛虎後蒼兕①,土穴偷生若螻蟻;
  大魚如山不見尾,張鬙②為風沫為雨;
  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
  噫嘻乎悲哉!
  生男聰明慎莫喜,倉頡夜哭良有以。
  憂患祇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

  (①兕,雌的犀牛。)
  (②鬙,頭髮散亂的樣子。)

  吳梅村一生恨事,第一是甲申之變,殉難為家人所救,不能相隨崇禎帝於九泉之下;其次便是不能歸隱,保持一個「遺民」的頭銜——他在順治十年被迫北上,受清朝的官職,當「國子監祭酒」,雖然一年以後,即以丁憂辭官回里,但已如守節的寡婦,遭遇強暴,白璧有瑕。這都是因為才名太盛,清朝才放不過他的緣故;所以「悲歌」實以自哭,亦為普天下讀書人,同聲一哭。

  丁澎的遭遇,與吳漢槎一樣,也是充軍出關;所好的是到奉天尚陽堡,不是幾乎漢人從未到過的,滿清發祥之地的寧古塔。

  一輛騾車,載著妻兒,迢遞出關,三千里崎嶇,不知何日重見西湖?這樣至不堪的境界,丁澎卻以極豁達的態度應付,他說:「出關遷客,皆是才子,此行不患無友。」所以每到郵亭驛站,先讀題壁的詩。

  看起來他像個書獃子,其實傷心人別有懷抱;是一種無言的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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