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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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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斌接到消息,親到山下迎候,接著了歡然道故,喜不可言。 三藩亂起,朝廷詔舉賢才赴軍前效力。這時最得康熙皇帝信任的一個大學士熊賜屢,奉旨主持此事。 熊賜屢字敬修,湖北孝感人;他比湯斌晚兩科,是順治十五年的進士,也是個「道學先生」,由於皇帝崇尚理學,熊賜屢深受敬重,他著過一部談心性的書,題名《聞道錄》,說「聖賢之道,不外乎庸,庸乃所以為神也。」這個議論很新奇,但其人之庸,也是可以的了。 他跟湯斌的理學,路數不同,只是湯斌並無門戶之見,所以篤信程朱的熊賜屢,對他並無惡感;問到左都御史魏象樞說:「我從前讀過湯斌的文章,只是不識其人,你看此人如何?」 「湯斌是有道之士。」 「那好極了!我想上奏章舉薦他。」 「舉薦此人,誠然適當。不過,」魏象樞顧念湯斌的境況,代為辭謝,「他此刻在蘇門讀書,家貧親老,恐怕到軍前效力的行裝都辦不起。我看免了吧!」 熊賜屢聽得這話,只好死了舉薦湯斌的心。 但即令徵召,湯斌也一定會辭謝,因為這時孫奇逢下世,夏峯子弟,無不哀思濃重,失了常度,在孫奇逢死前的那幾個月,湯斌日夕所思的,就是如何從老師那裡多得一些教益。而孫奇逢也持著約略相同的想法,他已經九十二歲,除了重聽以外,看來身體還相當健旺,每天一早起身,拜謁過祠堂,就端然坐在兼山堂上,應接問業的弟子,或者遠道慕名而來的賓客,彷彿整日都無倦容。其實那是憑多少年修養的功夫在支持;他是最知天命的,得此高壽,已覺上天眷顧特厚,抱著隨時可以撒手塵寰的想法,就更不肯虛耗寸陰,想到理學上的一些成就,大致都已傳授了弟子,但平生所經歷的憂患艱險,所見到忠烈義行,沒有機會能夠紀錄下來,流傳千古。是一大憾事,要趁有限餘生,加以彌補。 這就很容易地想到了湯斌,因為他一向有志於表揚忠臣義士,而且兼具史識、史學、史才之長處,是記述他的遭遇的最適當的人選。 「孔伯!」他說,「行年九十有二,家近京畿,頗有見聞,不忍湮沒;如果我不告訴你,許多驚天地、泣鬼神的義烈之行,不為後人所知,想來你亦當引為憾事!」 「是!」湯斌興奮地答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等我細細告訴你,此亦是千秋之業,我們定一個日課,我述你記,記好了我再看一遍,如有說漏,我替你訂正。」 「是!我照老師的吩咐做,時間我看不必固定,老師得閒,或者興致好的時候,隨時喚我好了。」 「不!還是每天定個時候的好;就在晚飯以後吧。」孫奇逢徵詢湯斌的意見,「我們從那裡談起?」 湯斌想了想說:「就從『范陽三烈士』談起。」 「也好!」孫奇逢說:「『范陽三烈士』是他人所賜的美名,實在愧不敢當。當時畿南負鄉里重望的是鹿忠節公鹿善繼的老太爺,名諱一個『正』字,大家都稱他鹿太公,急公好義,極有肝膽,不曉得暗中救了多少人。我與張果中,亦是受了他老人家的感召,勉襄義行。當時的情形是如此——」 東林與閹黨之爭,也就是君子與小人之爭;當熹宗即位之初,東林的聲勢甚盛;但君子坦然疏略,敵不過小人的晝夜環伺,到了天啓三年「京察」,正人被斥,顧秉謙、魏廣微入閣,東林便可危了。 天啓四年,左副都御史楊漣,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結論中說: 「積威所劫,致掖庭之中,但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內,亦但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即如前月忠賢已往涿州,一切政務必星夜馳請,待其既旋,詔旨始下。天顏咫尺,忽慢至此,陛下之威靈,尚尊於忠賢否耶?陛下春秋鼎盛,生殺予奪,豈不可以自主;何為受制於么魔小醜,令中外大小惴惴,莫必其命。伏乞大奮雷霆,集文武勳戚,敕刑部嚴訊,以正國法。」 這個彈章一上,接連上疏攻魏忠賢的,不下一百多人。魏忠賢頗為恐懼,但終以「奉聖夫人」客氏的力量,蠱惑熹宗,竟得無事,而魏忠賢跟東林的結怨,則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 其時遼東經略熊廷弼正罷職待罪;他本無罪,是受人的傾軋排擠。在他當御史時,對東林並不和睦;而東林君子,反以熊廷弼有膽略,知兵事,有守遼之功,頗為看重。於是由於馮銓與熊廷弼有仇,勸魏忠賢借熊廷弼興大獄,殺異己,把楊漣等人竟牽連羅織在內了。 這是出於閹黨徐大化的建議。魏忠賢的意思,本想加以別的罪名,徐大化認為不如指楊漣等人受了熊廷弼的賄,事涉封疆,殺他們更加容易。魏忠賢深以為然,指使錦衣衛北鎮撫司的主管許顯純,逮捕楊漣、左光斗、周朝瑞、魏大中、袁化中下獄,指楊、左受賄二萬銀子,其餘亦多少不等。 閹黨的手段極其惡毒,先「追贓」,五日一追比,等「贓銀」追出來以後,再送到刑部治罪。東林君子,無不清貧,那裡來這筆「贓銀」繳納,因而每隔五天,便受一次毒刑——明朝錦衣衛的鎮撫司,是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所以都被拷打得體無完膚。史可法曾經花了五十兩銀子,買通獄卒,入監見了他的老師左光斗一次,所見到的,已是「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了。 其時群情憤激,甚至有痛哭流涕的;於是孫奇逢置了一個大櫃子,上面貼一張紙條,寫的是:「願救左公者,納銀此中。」左光斗對於京畿有許多善政,老百姓感思圖報,踴躍輸將;三天工夫就捐到了好幾萬銀子,但趕到京師,已經來不及了。最為閹黨所切齒的楊漣、左光斗、魏大中三人,已經死在獄中。楊漣死得最慘,土囊壓身,鐵釘貫耳;時間正在鑠土流金的七月裡,隔了幾天才能進獄收屍,屍首已腐爛,面貌不可復識。 喪事是由孫奇逢一手所經理。以魏忠賢的勢焰熏天,孫奇逢敢作此舉動,真可說是不怕死了!但孫奇逢自道是宮內大監多為近畿同鄉,暗中為他多方調停,才不致被禍。結論是好人到處都有,公道終在人心;所以在任何黑暗惡劣的情況之下,都不必灰心,只要勇往直前,行心之所安,自有否極泰來的一天。 非常可惜的,孫奇逢只講了這一些親身經歷,便已去世;還有許多珍貴的史料,竟未能傳給湯斌。 在山中料理完了喪事,湯斌才回家鄉。第二年主修了一部《睢州志》,家居讀書養親,到了康熙十七年,詔舉博學弘詞,左都御史魏象樞和湯斌的同年,副都御史金鋐,交章相薦;詔命下達之日,州官親自上門敦請。湯斌這年已五十二歲,想起軒太夫人的訓誡,決定入徵出山,拜別繼母,入京應徵。一到就住在那座野廟中,除了偶爾訪晤魏象樞這些少數講學的朋友以外,從不參加酒食徵逐的應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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