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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在想,下令禁止,不會有效,反倒替此人長了身價,越顯得他有多重要似地。不如找了他來,「以禮相待」,提醒大家,要尊重自己的身分。

  於是他派了一個戈什哈去看那名豪僕,話說得很客氣:「湯大人有請!」

  聽是巡撫請,不足為奇;聽是湯巡撫請,這面子非同小可,那人受寵若驚,趕緊諾諾連聲,跟著戈什哈到了巡撫衙門。

  一到才知不妙,湯斌大開轅門等著。

  這是很顯然的,湯巡撫就算看主人的面,特加優遇,也不至大開轅門歡迎。因此心裡嘀嘀咕咕,十分不安;而且外官權重,巡撫衙門的氣派,跟相府又自不同,親兵站隊,威風凜凜,越發惴惴然,以為有什麼劣跡在湯巡撫手裡,此刻要拿他開刀。

  那知到了湯斌面前,他是這樣發話:「我與你家主人同朝為官,你到了我這裡,看你主人的情面,當然要接待你。」

  「是!多謝湯大人。」

  「門房呢?」湯斌問說。

  「小人在!」門房閃出來向上叩頭。

  「這是明相國的家人,你不妨做主人,帶他去好好款待。」

  這樣的款待,免了也罷。明珠的豪僕又羞又氣,還不能不叩謝湯巡撫的思典;心裡卻恨得不得了,以為湯斌有意羞辱他;回京以後,向明珠哭訴,加枝添葉,說得湯斌是藉此羞厚明珠。

  「是了!」郭琇聽完這段故事,這樣對李光地說:「我會請湯公在意。他聖眷正隆,諒此輩亦無奈其何!」

  等李光地一告辭,郭琇思前想後,總覺得不盡言責,如骨鯁在喉,因而當夜就提筆擬奏稿:

  皇上宵旰焦勞,勵精圖治,用人行政,皆出睿裁,未嘗纖毫假手於人,乃有植黨營私,招搖撞騙,如原任少詹事高士奇,左都御史王鶴緊等,表裡為奸,恣肆於光天化日之下,罪有可誅,罄竹難書,試約略陳之。

  高士奇出身微賤,皇上因其字學頗工,不拘資格,擢用翰林,令入南書房供奉,不過令其考訂文章,原未假之與聞政事。為士奇者,即當竭力奉公,以報君恩於萬一;計不出此而日思結納諂附大臣,攬事招搖,以圖分肥。凡內外大小臣工,無不知有士奇之名。夫辦事南書房者,前後豈止二人,而他人之聲名,總未審聞,何士奇一人辦事,而聲赫奕,乃至如此?是其罪可誅者一也。

  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門戶,結王鴻緒為死黨,科臣何楷為義兄弟,翰林陳元龍為叔侄,鴻緒胞兄顓齡為子女姻親,俱寄以心腹,在外招攬,凡督撫藩皋、道府廳縣,以及在內大小卿員,皆王鴻緒、何楷等為人居停哄騙,而夤緣①照管者,餽至成千累萬。即不屬黨援者,亦有常例,名之曰「平安錢」。是士奇之奸貪壞法,全無顧忌,其罪之可誅者二也。

  (①夤緣,本指藤蘿攀附上升,比喻攀附權貴,巴結鑽營以求官位。)

  光棍俞子卿在京縱橫有年,惟恐事發,潛遁直隸天津、山東等地方,有虎坊橋瓦屋六十餘間,值八千金,餽送士奇,求託照拂。此外順治門斜街並各處房屋,總令心腹出名置買,何楷代為收租,士奇之親家陳元師、夥計陳李芳,開張緞號,寄頓各處賄銀資本,約至四十餘萬,又於本鄉平湖縣置田千頃,大興土木,整修花園;杭州西溪,廣置園宅,蘇松淮揚等處,王鴻緒與之合夥生理,又不下百餘萬。

  這樣,就不能不發生一個疑問:「以覓館餬口之窮儒,而今忽為數百萬之富翁,試問金從何來?」當然,「非侵國帑,即削民膏。」成為「國之囊、民之賊」,不誅何待?

  高士奇最後一款罪名,是郭琇在江南訪聞確實的,早就憤憤不平,此時越發激動,秉筆直書:

  聖駕南巡時,上諭嚴戒餽送,違者定以軍法從事。惟士奇與鴻緒愍不畏死,於淮揚等處,鴻緒招攬府廳各官,約餽萬金,潛送士奇,淮揚若此,他處又不知如何索詐?是士奇之欺君滅法,背公行私,其罪之可誅者四也。

  更可駭者,王鴻緒、陳元龍鼎甲出身,亦儼然士林之翹楚者,竟不顧清議,為人作壟斷,不以為恥,且依媚大臣,無所不至;即以人之不屑為者,亦甘心為之而不為辱。苟圖富貴,傷敗名教,豈不玷朝班而羞當世士哉!

  總之,高士奇、王鴻緒、陳元龍等,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蜮其形,畏勢者既觀望而不敢言,趨奉者更擁戴而不肯言。臣若不言,有負聖思,臣罪滋大,故不避嫌怨,仰祈皇上立賜罷譴,明正典刑。

  這個摺子一上,皇帝頗為動容,但他實在少不得高士奇,所以躊躇再三,才傳旨召見高士奇與王鴻緒。

  「有人參了你一本,說你種種招權納賄,你自己說吧!」

  聽語氣緩和,高士奇的膽便大了;要賴是賴不掉的,便這樣答道:「外省督撫,以臣蒙皇上天恩,召侍左右,所以平日多有餽贈,此是敬皇上的一片心,臣亦只感戴天恩。聖明在上,威福皆不旁落,凡有黜陟進退,臣何能參預一字?在那些人,誠為無益;在巨則寸絲粒粟,皆自天恩中來。」

  「你是強詞奪理!」皇帝說道,「你們要弄些錢,為子孫之計,我都可以容忍,只是不能傷天害理,做害老百姓的事。你們的操守、才具,我都了解。這一次我不計較,以後看你們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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