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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明珠!」皇帝被觸及了存在心中已久的疑團,「明珠怎麼樣?你可知道他有什麼劣跡?」

  「這——,」于成龍答道:「一言難盡。」

  「一言難盡?」皇帝驚詫,「是說他的劣跡甚多?」

  「是!」于成龍說:「臣只說三個人,第一個是蔡毓榮,就是明珠所引薦庇護。」

  提起蔡毓榮,皇帝便生氣。此人是正白旗漢軍,康熙九年就當到四川湖廣總督;吳三桂之亂,他奉旨率領綠營兵進剿,調任雲貴總督;亂平處理善後事宜,對吳三桂的餘黨,不是徇情庇護,就是得賄縱放,而且還霸佔了吳三桂的一個孫女兒作妾,此外更有妒功誣奏、納賄行賄種種不法情事,為人檢舉,下刑部審問屬實,定擬斬決的罪;皇帝雖免了他一死充軍黑龍江,但對此一直痛心疾首,現在聽于成龍提到,方始恍然,蔡毓榮敢於如此無法無天,原來是明珠的庇護。

  「第二個是靳輔。」于成龍說:「靳輔治河,雖與臣意見不合,論其操守,亦有可取;只是明珠支持靳輔,與如何治河無關,作用在侵分築堤的鉅額工費。」

  「啊!」皇帝矍然,「原來有此內幕!你再說,第三個是誰?」

  「第三個是湯斌。」于成龍說,「皇上加恩江蘇百姓,蠲減錢糧;明珠居然貪天之功,由余國柱派人向湯斌致意,說江蘇蠲賦,多出於明相國的斡旋,江蘇百姓宜有以酬報。索賄四十萬兩!」

  「四十萬?」

  「是!」于成龍說:「臣不敢妄言,可問湯斌;或者垂詢原任江蘇吳江知縣,行取為御史的郭琇。」

  「那麼,湯斌怎麼樣呢?」

  「湯斌那裡來的錢給他們?為此,明珠和余國柱設計攻走湯斌,一則報復,二則便於向江蘇榨索。」

  「這就不對了!」皇帝搖搖頭:「湯斌內用是我的主意。」

  「明珠之奸詐,一直能夠欺君罔上,正以此故。窺探旨意,加以利用,其奸不露。」于成龍膝行數步,神色悲憤地說:「如今明珠、余國柱必欲置湯斌於死地而後快,若非皇上保全善類,天下將無正人好官。」

  于成龍為皇帝解說明珠招權納賄的「巧妙」,總括一句話,是貪天之功;利用他受到親信,易於窺測皇帝的意旨,從而哄嚇詐欺。皇帝預備重用某人,他必先一步去講條件,說好能以鉅金為壽,便可獲得某一缺分;或者某人獲罪,皇帝寬大為懷,明珠又會預先透露可能得到的處分,說不是他從中斡旋,必將有如何嚴重的罪名。於是當事人一則感恩,二則畏威,又必以鉅金為壽。

  聽見這一番話,皇帝有如夢方醒之感,同時也深深感到慚愧,自以為凡事虛心體察,不易受人蒙蔽,那知受了蒙蔽,還在鼓中。

  就這片刻之間,他心潮起伏,激動不已;最後終於作了決定,但卻不便宣佈,「你的直言可嘉,」他只是獎勵于成龍,「你先下去,我有東西給你。」

  皇帝賞賜于成龍一千兩銀子,一匹駿馬。大家都以為那是酬庸他在直隸巡撫任內的政績,卻不是由於振聾發瞶①之功。(①瞶,很仔細地看。)

  御駕離開霸州,皇帝還想西行,到陸隴其做知縣的靈壽那一帶去看看;半路上接得急奏,說太皇太后政躬違和。皇帝孝順祖母,接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五中如焚,星夜啓蹕回京;不入乾清宮,直接到太皇太后所住的慈寧宮以東的五楹新殿,在那裡設榻住下,以便於朝夕侍疾。

  隨侍在他左右的是高士奇。有一天晚上,皇帝跟他談到明珠的種種劣跡,提出一個疑問:「我平日深慕唐太宗納諫的雅量,大小臣工的奏諫,無不親覽,即有逆耳之言,亦從不加罪。那麼,何以不見有人奏劾明珠?」

  高士奇是極機警的人,看出皇帝對明珠的印象,已經完全改變;事態嚴重,絕非幾句好話所能替他掩飾的,那就得想辦法洗刷自己,避得愈遠愈好。

  於是他說:「皇上聖明,孰不畏死?」

  「喔,」皇帝動容了,「他敢壓制言路?」

  「董漢臣即是現成的例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高士奇說,「皇上居寬大之名,宰相有濫權之實。」

  皇帝繞室沉吟,很想即時下詔,奪明珠之職。但太皇太后正在臥疾,宜迓祥和,不宜於嚴譴,只好暫且擱下。

  十月初八,湯斌偕同工部滿尚書阿蘭泰,專程到通州張家灣去驗看西南運到的楠木。

  宮中這時正在大興土木,皇帝預備在紫禁城東北角的空地上,造一所寧壽宮,作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頤養天年之用;所用木料,特發內帑,交西南各省採辦,由水路運進京城,木料是否符合規格?湯斌的身體已相當虛弱,部屬和家人都勸他,有阿蘭泰去看,也就夠了;秋風多厲,何必跋涉?但湯斌因職責所在,堅持要去;於是與阿蘭泰同車出京,直赴通州張家灣。

  來去一共三天,回到京,人就不對了;咳嗽非常厲害,而且氣喘不止。

  這是湯斌多年的毛病,逢秋必發,雖然咳得比平時厲害些,但也不以為意,只不過在妻兒侍奉之下,臥床休息,連醫生都不曾請。

  湯斌有四個兒子,本來都在睢州老家讀書,一則侍奉祖母,再則在河南準備應鄉試,這年七月間,老三湯沆先到京城省視;九月間聽說湯斌身體不好,老大湯溥,特地由原籍趕來,正是他上疏辭官不許,而皇帝遣御醫診視,病勢已減的時候。湯斌看到兒子,心裡自然高興,但仍是懸念著他的繼母的病,對湯溥表示,想辭官而不能;只要一息尚存,不能不勉力奉公,只是堂上老親,桑榆景迫,不能親身奉養,心如刀割。

  為了安慰老父,湯博說了假話,說他祖母的病,已大見好轉,所以才能安心到京師來省父。聽得這話,湯斌欣慰無比,認為母子還有相見之日。

  但是,他們父子之間,雖在一起,卻一直沒有細談的機會,因為湯斌病勢稍減,立即銷假視事,公事極忙;接著便是到通州勘驗楠木。直到此刻,反因為臥疾不能看公事,父子三人,才得在病榻前閒話。

  雖是閒話,實在是講立身處世的大道理,湯斌對兩個兒子說:「孟子有言,乍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就是天理。你們總要時時內省,養此一片真心;久而久之,做人做事,自然而然合乎聖賢的大道。如果只講表面文章,規行矩步,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外面看來是道學,其實是內心不知有真是非的鄉愿,於人於己,皆無益處。」

  誰知道這幾句話,竟成了湯斌最後的遺言。

  縱使抱病,湯斌仍不肯請假,還在打算著第二天一早要到內閣去會議。

  湯溥、湯沆,憂心忡忡,卻又無法相勸;懷著心事,輾轉不能安枕。到了四更天,突然起床探視,只聽喉頭已經「上痰」了。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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