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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這一款不免使隆科多觸動心事。題補官員,本是吏部的專責,但按規制辦事,即令納賄,亦須設法善為調派,從無任何吏部尚書可以不顧規制,不奏報批准,而逕自題補官員的。

  有之,自平西王吳三桂始。當時他開府雲南,凡西南各省有缺,往往直接選補,只行文吏部備個案,稱為「西選」。近年來隆科多攬權納賄,亦有類似的情形,官場仿「西選」的說法,稱之為「佟選」,隆科多的漢姓是佟。這個說法,他自己也是最近才聽到,有此名聲,決非好事,所以看到年羹堯這一款罪名,自有觸目驚心之感。

  不過比起年羹堯來,他並不算貪。參款中指出年羹堯:

  三、冒銷四川軍需一百六十餘萬兩,又加派銀五十六萬兩。

  四、冒銷西寧軍需四十七萬兩。

  五、運米四萬石至軍前,冒銷運價四十餘萬兩。

  光是這三筆就已二百六十多萬銀子,此外還有佔用鹽引,命家人運銷食鹽,以及將西南深山中的大木,砍伐行銷東南等等,獲利就不知多少了。

  「亮工!」隆科多問說,「你預備怎麼辦?」

  「我要請教舅舅!」

  隆科多一時無法回答。彼此處境相同,為年羹堯設謀,亦就是自己預籌對策。如果此時籌畫不善,創下了一個惡例,將來自己亦會受害。

  想了又想,他覺得只有一個辦法。「暫時置之不理。」他說,「倘或上摺自辯,不就等於在辯罪了嗎?」

  「是!」年羹堯深以為然。

  「不過,」隆科多說,「好言敷衍,亦必不可無。」

  那是必然之理,年羹堯不致傻到此地步,還不識眉高眼低,自以為是。但每次見了皇帝,不容他自表忠忱,總是遇事詰責,搞得不歡而散。

  ***

  回到軍前,年羹堯上了一個奏摺,紙上反可暢所欲言,他說:「臣稟質薄劣,賦性疏庸,奔走御座之前三十餘年,毫無裨於高深,只自增其愆謬,返己捫心,惶汗交集。」

  接著是敘皇帝的恩遇:「一載以來,賜爵、賜金、賜第、賜園、賜世職、賜佐領,父子兄弟以及妻孥,莫不沾濡雨露,淪浹肌髓,解衣推食,寵賚褒嘉,極人臣罕覯之遭逢,而萃於臣之一門四世矣!」他這樣詳細鋪敘,表示自己受恩未忘,接下來,又用他父親來打動皇帝。

  他說:「臣父年遐齡,八旬有二,優遊杖履,化日舒長,乃恩自天來,仁由錫類,拜爵食祿,卻在引年休養之後,此史冊所未有,而臣身際其盛,目睹臣父既壽且康,較往昔而倍健,亦何因而致此?稍具人心,能不矢志竭誠圖報於生生世世耶?」

  這段話的意思,可分兩方面看。從他這方面看,無異表示,為了不致貽父之憂,他亦決不會做出任何不忠於皇帝的事來。從皇帝這方面看,意在勸告,既然對年遐齡,能推其女其子之寵,在休致以後,復封公爵,所謂「拜爵食祿,卻在引年休養之後。」如今優遊杖履,年已八旬有二,如果對他的兒子有所嚴懲,豈不傷了老人之心,變成為德不卒?

  最後,他又加了一段:「所有臣感激微誠,亦明知不能宣達,而又不能不剖陳萬一。」這就有點指皇帝心有成見了!

  皇帝就為他最後這兩句話,頗為不悅,提筆批道:「據此不足以報君恩父德,必能保全始終,不會一身至於危險,方可謂忠臣孝子也!」

  接著是寫了一段一層進一層的議論:「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

  為臣如此,為君又如何?皇帝自道:「為君者施恩易,當恩難;當恩易,保恩難;保恩易,全恩難。」又說,「若倚功造過,必至返恩為仇!此從來人情常有者。」

  接著,皇帝特派都統楚宗,趕到西寧,專為約束九阿哥允禟,附帶亦調查年羹堯與允禟往來的情形。及至楚宗的回奏一到,皇帝大驚失色,原來年羹堯的部屬中,同情九阿哥允禟者,不知凡幾?倘或允禟有謀反之心,只怕年羹堯亦不能約束。這是何等可怕之事?

  「你看你哥哥!」皇帝向年貴妃大發雷霆,「我本意是讓他看住九阿哥,結果適得其反!如果九阿哥在西寧再住些日子,只怕你哥哥的兵都歸了他了!」

  「皇上息怒!」年貴妃趕緊跪下來說,「奴才哥哥不對,請皇上教訓他!犯不著跟他生氣。」

  「我豈止生氣!我恨不得拿把刀子,把我自己的一雙眼睛剜掉,錯把狼心狗肺的東西,當作心腹!」皇帝又冷笑,「我也很疑心,你哥哥一向會帶兵,令出如山,部下沒有一個不怕他的。如果沒有他的指使,他們敢跟九阿哥接近嗎?」

  年羹堯的軍令之嚴,是遠近知名的。據說有一次大雪行軍,年羹堯坐在轎子裏,看扶著轎杠的武官,一個個手凍得又紅又腫,大為不忍,便說了聲:「去手!」那知聽者都錯會了意,一個個拿出刀來,將自己的手砍斷,以為這才是「去手」!

  這話當然是過甚其詞,但如年羹堯稍作約束,或者不是有意放縱,部下確是不敢跟允禟接近的。如今聽皇帝的意思,疑心年羹堯與允禟勾結,有謀反之意,年貴妃知道大禍已在不遠,既驚且懼,而又無法解釋,最後是三尺白綾,了卻了塵世繁華。

  消息傳到了西寧,原本事事碰釘的年羹堯,更覺得不安,上摺自辯,只有認錯,認錯有個緣故,只有託病。

  當然,允禟之事,不便明言,道是因為精神不好,所以「臣所辦之事,止覺疏漏,不能周到,是以於謝恩摺內,附陳病狀,欲求聖主知臣為病所累,凡料理不妥之處,俯賜於矜宥。」

  此是何等大事?皇帝直言批道:「如有不妥,豈可矜宥?此席乃列祖之神器,朕何敢私?」這「此席」自是指「皇位」。

  另外年羹堯自陳不敢自取罪戾,「以自蹈於天地鬼神之所不佑」。皇帝竟將「不佑」二字塗去,另用硃筆在旁邊添了兩個字「共誅」!這就見得年羹堯自覺罪並不重,而在皇帝看,他是罪大惡極,而且並無悔罪之心。

  於是皇帝考慮再三,認為兩年多以來,基礎已穩,除了隆科多以外,可以一齊動手了。

  動手之前,先有一番準備工夫,搜集八、九、十、十四阿哥的「劣跡罪狀」,親自擬了一道上諭,然後定期召集王公大臣在乾清門有所宣諭。

  「我因為九阿哥行事荒唐,在西寧地方,縱容家人,橫行不法,所以特頒一道旨意,派都統楚宗去約束。現在楚宗有個奏摺,說他到了那裏,九阿哥並不迎接請安,過了好久才叫楚宗進去。

  楚宗是欽差,奉旨宣諭當然要叫九阿哥出來,跪聽宣諭。跪倒是跪了,並沒有磕頭,就站起來跟楚宗說『上諭總是不錯的,我還有什麼話說?我已經要出家離世了,有什麼亂來的地方?』他屬下人等,亦一個個毫無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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