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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他的辦法是託榮善代為回奏,希望在傅夫人進謁太后,報告此行結果以前,先向皇帝「獨對」。

  這個請求,當然會被接納,皇帝就在太后寢宮右側,他休息的便殿,召見傅恒。

  「臣妻讓臣跟皇上回奏太妃有許多密諭,以及太妃的心情、意願,不宜公然陳奏,因為怕太后會有——,是故請皇上單獨召見臣妻,以便密奏。」

  「喔!」皇帝吸著氣說,「既然是連太后都不宜知道的,那就只有我一個人才能知道嗎?」

  「是。」

  「這樣說來,仍舊只有在鏡殿召見。」皇帝想了一下說,「明天近午時分吧!」

  ***

  由於還是家人聚會的形式,所以都有座位。正中是太后的寶座,兩旁是皇帝與皇后,椅子當然要矮一點。皇帝下方是「十四爺」恂郡王,坐東面西,椅子又矮一點。傅恆夫婦則坐南朝北,面對太后,坐的是小板凳。

  「奴才遵奉太后、皇上、皇后的諭旨,務必要辦成差使。不過,太妃的情緒很難捉摸,遇到機會,立刻要抓住,一錯過了,不知什麼時候才有。戎機瞬息萬變,所以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奴才的差使情形亦差不多,如果請旨行事,時機上實在無從把握,因而斗膽擅專。此刻要跟太后、皇上、皇后請罪。」傅夫人說罷,站起身來,盈盈下拜。

  這是指未得准許,便向太妃揭破真相一事而言,當初指示請旨而行,原是為了慎重。既然傅夫人有把握,不會僨事,那自是有功無過。所以太后急忙說道:「起來,起來!辛苦你了,哪裏用得著請罪。你快起來,把太妃知道了真相,是怎麼個表示,說給我聽聽。」

  傅夫人自然只是揀好的說,太妃如何高興,如何諒解,如何讓退,如何處處為大局著想,如何念念不忘皇帝做個「好皇上」。

  最後,傅夫人又說:「太妃多年隱居,最怕繁文縟節,是故一再關照奴才奏上太后,讓太妃仍舊平平靜靜過日子。」

  「好!好!」太后連連點頭,轉臉向恂郡王說,「十四爺,能有這麼一個結果,不是很好嗎?」

  「是!此真國家之福。」恂郡王說,「不過皇帝對生母的孝心,太后亦當體諒。」

  「我哪有不體諒的!」太后很快地答說,「皇帝一下地,就是我帶,只欠在我肚子裏過一過。」

  這是表示她跟太妃並無分別,言外之意,是要皇帝確認她的養育之恩。因此,皇帝就起身下跪,口中說道:「兒子報不盡的親恩。雖有太妃,兒子仍舊覺得自己是太后親生之子。」

  「好!好!」太后非常安慰,「這也不枉了我二十多年的辛苦。你起來吧,商量商量哪天啟鑾,去看太妃。」

  於是等皇帝歸座以後,傅恆起身,站著回奏修理蹕道橋樑,以及行宮整理的情形。結論是十天之內就可以啟駕。

  「那麼讓欽天監就在十天內外揀個好日子吧!」太后作了決定。

  ***

  從午正談到申初,皇帝的眼淚時斷時續,臉上始終沒有乾過。

  「實在謝謝你,福如!」皇帝激動地說,「我為我娘不知道流過多少眼淚,可是只有你看見,連皇后都沒有見過,因為我不願意把我心裏的感觸洩露出來。你想,兒子貴為天子,至今連個封號都沒有,而且無形中等於幽禁。教我這個做兒子的,怎麼能有一刻安心?」

  說到這裏,皇帝淚水如泉湧,傅夫人看在眼裏,難過極了。她瞭解皇帝的心境,因為只有她深知太妃的境況。

  「就說我,貴為天子,想看一看親娘都不可得,倒不如民間百姓,樂敘天倫,融融泄泄。『不幸生在帝王家』,一點都不假。」

  「皇上也別難過。」傅夫人只好這樣安慰他,「太妃跟皇上的境遇,到底比紀太后母子好得多。」

  「只能說我的境遇比明孝宗好,太妃又比不上紀太后。」皇帝搖搖頭,容顏慘澹地說,「紀太后一生苦節,到底有她應得的尊號,青史中亦永遠有這位賢母的地位。我親娘呢?不但沒有應得的尊號,只怕她一生苦節,將來亦會湮沒不彰。」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因為國史中倘有這段記載,亦就是彰先帝之失。先帝的失德太多了,決不能再加上這一段。

  「可是,太妃到底活著,親眼看到兒子當皇上,而且太妃很健旺,膝下承歡,受皇上供養的日子正長。這是紀太后所萬萬不及的!」

  「你說得是!」皇帝悲懷稍抑,「我只有想盡法子。補報親恩。」

  皇帝畢竟是開朗的性格,所以聽得傅夫人的話,大受鼓舞。「福如,你說得不錯!事情已經發生了,徒然痛悔悵恨,都沒有用處!」他說,「不必往後看,要朝前看。我承歡膝下,起碼總還有二三十年,在這二三十年之中,多想辦法讓我娘好好享幾天福,才是正辦。」

  「是,這才是正辦。」傅夫人很高興地附和著。

  「可是,福如,你得幫我。」

  「凡有所命,莫不樂從。」傅夫人說,「奴才只是想不出,怎麼才能幫得上忙。」

  「眼前就有忙可幫。」皇帝說道,「你把奴才二字去掉行不行?」

  「這——」傅夫人又無以為答了。

  「譬如說,在我娘那裏,你是我娘的乾女兒,大家一起樂敘天倫,脫略形跡,才真有樂趣可言。正當親情發抒的時候,你一聲『奴才』,顯得不倫不類,會大煞風景。」

  想想這話也有理,傅夫人便問:「然則請旨,自己應該稱什麼?」

  「你對你娘,怎麼自稱?」

  「有時稱女兒,有時稱我。」

  「對你哥哥呢?」

  「自然是直截了當地稱我!」

  「好!」皇帝說道,「你何不也直截了當,在我娘面前自稱女兒,在我面前就自稱為我。」

  「這,怕與體制——」

  「唉!」皇帝打斷她的話說,「你又來講體制了。福如,你莫非連恭敬不如從命這句話都記不得?」

  「既然如此,奴才——喔,不!」傅夫人掩口而笑,笑得極甜,「改口真難!」

  「起頭難,以後就不難了。」

  「叫慣了也不好!」傅夫人說,「只在太妃面前,我才敢這麼妄自尊大。大庭廣眾之間,體制不可不顧,還是該稱奴才。」

  「這話一點不錯。」皇帝又說,「我娘喜歡你,你也許了我娘,常去陪她。你只要心口如一,就是幫了我的大忙。」

  「皇上莫非當我心口不能如一?」傅夫人指著胸口說:「我的心在正當中!」

  「錯了!沒有一個人的心在正當中,都是偏的。」

  他將她的手移向旁邊,動作魯莽了一點,以至觸及軟軟的一塊肌肉。傅夫人頓覺全身發麻,滿臉紅暈。

  在皇帝更有一種特異的感受。從成年到現在,他一直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聞。因為當皇子分府以後,宮中的妃嬪便看不到了。如今當了皇帝,先帝的年紀較輕的妃嬪,亦是隔絕的,「不見可欲,其心不亂」,而他能夠見到的宮眷,絕大部分是可以讓他隨心所欲的。因此,從未嘗過「偷」的滋味,此刻嘗到了。

  雖然只是淺淺一嘗,但滋味無窮。先前一直有著「偷」傅夫人的念頭,而此刻是不自覺地開始在「偷」了。既然如此,就得把她偷到手。

  「我不信。」傅夫人退後一步,「莫非皇上的心也不正?」

  這話是雙關語,皇帝笑了。「不錯,」他說,「我的心也不正。」

  「那麼是偏在哪一邊?」

  「你的心偏在哪一邊,我也偏在哪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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