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高陽說紅樓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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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也許會有看過我在《作品》雜誌上發表的《曹雪芹年齡與生父新考》(上篇「抄家前後」;下篇「賈政寶玉假父子」)的讀者會問我:「你說:『是曹顒的遺腹子,就必定生於康熙五十四年,一而二,二而一。』那麼,現在你對曹雪芹的年齡雖有了兩個新的證據,但不知對遺腹子之說,亦有新的證據否?」 我的回答是:「我有了一個有趣的發現。」可惜,這個發現,對我還只是一種曙光,尚未能大白真相。話雖如此,這個發現確是很有趣,我跟讀者既然不是嚴肅地在討論學術上的問題,那就無妨提出來閒談。 在我的「證據三」「證據四」中,已說明了,賈母、賈政、寶玉之間的關係,可用三句話概括:「祖孫真,父子假,母子似真還假。」雪芹(寶玉)是李氏(賈母)嫡親的孫子,此之謂「祖孫真」;曹(賈政)是雪芹(寶玉)的堂叔,此之謂「父子假」;曹又是清聖祖做主,出繼為曹寅李氏夫婦的嗣子,此之謂「母子似真還假」。 在這三代的關係中,不能不予以明白位置的,還有一個王夫人。照《紅樓夢》中的描寫來看,賈政與寶玉之間缺乏父子之情,但是王夫人與寶玉則絕不像是嬸母與侄子間的感情,確確實實是慈母之與愛子的光景。 曹雪芹的生母,也就是曹顒的妻子,姓馬。這見之于曹的奏摺,絕無可疑。因此我曾作一個大膽的假設:「王夫人或系雪芹之母馬氏。南京建都,始于東晉,王敦、王導兄弟大用,當時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謠,馬氏假託為王夫人,疑本此而來。」 馬家與曹家如何結親?以周汝昌搜羅材料之豐,對此點亦未能有所發現。照我的推想,馬家大概是: 1.旗人。彼時雖不禁滿漢通婚,但習俗上仍有嚴格的界限在。 2.可能也是「包衣」,並且也當著內務府的闊差使,這才門當戶對。 3.跟曹家一樣,落籍在南京。南京姓馬的很多。 4.可能是回教。 於是,我請人去查雍正十三年所修的《八旗滿洲氏族通譜》,把康熙末年雍正初年姓馬的旗人的職名都抄了來。其中有一條: 馬氏 馬偏額 正白旗包衣人,世居瀋陽地方,來歸年份無考,原任郎中兼佐領。其子桑格,原任吏部尚書;費雅達,原任陝西潼關鎮總兵;馬二格,原任郎中兼佐領。孫馬維品,原任副將…… 這一條中,我有一個極富價值的發現,原來桑格的本姓是馬(漢姓旗人,取滿名以媚其主,與本省日據時代,有極少數的人取日本名字是一樣的道理),桑格當過江甯織造,所謂「吏部尚書」,應是贈銜,猶之乎曹寅的父親曹璽,也曾封贈「工部尚書」。 不僅此也,我還發現桑格的父親馬偏額,也曾當過織造。織造在明朝由太監管理,順治五年差戶部司員管理,到了順治十三年,前明遺留下來的,以吳良輔為首的宦官集團,企圖恢復原有權力,改設內十三衙門,織造亦改為一年一更代,順治十五年改為三年一易任。順治十八年正月,清世祖崩,罪己的遺詔中,有一款就說,對宦寺「委用任使,與明無異,致營私作弊,更逾往時,是朕之罪一也」。同年二月間,革去內十三衙門;織造亦由康熙二年起,定為專差久任。蘇州及江甯兩織造,自順治十三年起,人選如下: 蘇州織造 馬偏俄 順治十三年任 鄭秉忠 順治十三年任 李自昌 順治十四年任 馬偏俄 順治十五年任 法 哈 順治十八年任 衣 色 康熙元年任 納 泰 康熙二年任 馬偏俄 康熙二年任 陳 武 康熙四年任 (中略) 曹 寅 康熙二十九年任 李 煦 康熙三十二年任 胡鳳翬 雍正元年任 江甯織造 曹 璽 康熙二年任 桑 格 康熙二十三年任 曹 寅 康熙三十一年任 曹 顒 康熙五十二年任 曹 康熙五十四年任 隋赫德 雍正六年任 對上列簡表,我可作四點說明:①馬偏俄即是馬偏額,俄、額北音相似,官書記載旗人姓名,常有音同字異之誤,如薩哈璘亦作薩哈連,即為一例。②馬偏額、桑格父子,相繼為織造,跟曹家一樣,亦可稱為織造世家。③馬家與曹家同為正白旗包衣,同於康熙二年派為專差久任的織造。其時,內十三衙門的興革,可看作滿清新興貴族與造成明朝亡國的宦官集團的一次尖銳的政治鬥爭。結果,勝利屬於新興貴族方面,而其役使的上三旗包衣,組成了內務府取代宦官集團的權力,曹璽脫穎而出與馬偏額的再任織造,乃是一次維護皇室權力的新的部署,彼此應有相互支援的義務,所以不同於一般寅僚的關係。乃至於康熙四十五年,猶有口傳上諭:「三處(江甯、蘇州、杭州)織造,視同一體,須要和氣。若有一人行事不端,兩個人說他,改過便罷,若不悛改,就合參他。」可參證。④如織造之類的差使,承辦皇室特殊的供應,有許多非戶部及內務府所能過問,亦不能向戶部及內務府報銷的收支項目,而當織造的人,亦便可從中舞弊,因此前後任的交接,關係極大,江甯織造自康熙二十年起,曹璽、桑格、曹寅輪番接替,在微妙的交接過程中,建立了特殊親密的感情,是非常可能的事。 如上所述,馬家的情況,正符合我所推想的作為曹家的姻親的條件。所以我的假設是:桑格是馬氏(王夫人)的父親,也就是王熙鳳的祖父。 《紅樓夢》第十六回,鳳姐跟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談「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她說:「我們王府裡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照此一段話看,桑格也曾辦過接駕的差使,但是我們要問,他是以什麼資格來辦差的?所謂「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又是什麼職位? 其時接待「洋船貨物」的國際賓客,大都由海關兼管,康熙年間各海關差使,都差部員輪管,我查過《福州通志》和《江南通志》,並沒有姓馬的人,擔任過閩海關和松江海關的主管。同時,清聖祖南巡駐蹕之處,大都有行宮之設,由地方官員辦理供張,只有揚州由鹽商報效,江甯由織造預備,這都是特例,一個管海關的部員,似乎也沒有資格承辦接駕的大差使。 但是,馬家確曾接過一次駕,那就是康熙二十八年,桑格在江甯織造任內的事。清聖祖南巡六次,都到了江寧,除第一次以將軍署為行宮外,其餘五次都駐蹕織造署,後四次在曹寅任內,第二次在桑格任內,曾接見西洋教士畢嘉、洪若。方豪教授曾著有《康熙時曾經進入江甯織造局的西洋人》一文,收入《方豪文錄》。鳳姐所說的「我們王府裡也預備過一次」,正是康熙二十八年的這一次。 我所說的「有趣的發現」,就是這兩點:第一,桑格本姓馬;第二,鳳姐所說的「預備過一次」,並非瞎吹。然則,家世相類,行輩相符,接駕之說有征,我們似乎可以假定馬氏的娘家,就是馬偏額家了。 此外,我亦做過旁證的工作,所謂「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知道影射何人?馬家最大的武官,是桑格的弟弟費雅達,《八旗滿洲氏族通譜》說他是「陝西潼關鎮總兵官」,但我查《清朝文獻通考》,潼關是「協」非「鎮」,只該駐副將,不該駐總兵。此外,《通志·諡法》內,有個費雅達,贈太子少保左都督,世襲雲騎尉,諡忠勇,《清史稿》內則有打王輔臣殉職的費雅達,兩者當系一人。但是其事在康熙二十年前,年份太早;同時王子騰是王夫人之兄,而費雅達應是馬氏之叔,行輩亦不合。這些史料都只可算是線索,尚待進一步的考據。臺灣圖書館善本書目內,有一部《馬氏族譜》的孤本,現藏台中,如果能讓我過目,或許有所發現也未可知。再有就是王夫人的飲食習慣,如果合於回教的禁例便亦可證明她就是馬氏。凡此都需要內行下功夫去分析,才能得到正確的結論。 我對這個問題之發生興趣,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考定曹雪芹的年齡;另一方面由於《紅樓夢》中所說的,賈史王薛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如果把這四大家族考證明白,不但《紅樓夢》的整個背景豁然呈露,同時對於當時的特權階級的成因與作用,以及在政治上所發生的影響,皇室如何榨取民脂民膏等等,亦可明瞭,多少可以幫助我們對愛新覺羅皇朝的興衰,得到較多的理解。 談得不少了,暫且打住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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