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水龍吟 | 上頁 下頁


  「不錯。」

  進了養心殿東暖閣的寢宮,商彝先給坐在炕床上愁眉不展的皇帝行了禮,轉過身來只見壽高八十有九的太上皇,蓋著兩床錦緞的薄被,張口鼾睡,額上汗珠淋漓。他跪近床邊,先磕了一個頭,然後掀開被角,低頭張望,果如所料,太上皇下身墊著一方軟緞薄棉墊,小水失禁,將墊子濕了一大片。

  醫家四訣「望聞問切」第一個字已大有所獲。「聞」則不能求諸肅靜無聲的深宮。「問」倒是有個大疑問,但只能私下問賈伯雄,所以商彝只有一下跳到第四個字上,預備「切」脈了。

  「盛大人!」他站起來低聲說了兩句。盛住點點頭,轉身走到皇帝面前彎腰請旨。

  「兩個大熏爐,炭都燒得很旺,商彝熱得腦袋都暈了,怕切脈不準,求皇上准他卸掉狼皮褂跟狐皮帽。」

  「可以,可以。」

  於是商彝在御前卸衣,特別是頭上的那頂狐皮帽一去,如卸千斤重擔,輕快無比。他復又跪下,探手入衾,將太上皇的左手輕輕拉了出來,擱在專為診脈用的五色絲繡緞面「脈枕」上,按「寸關尺」的部位,凝神細按。診罷左手,又爬到裏床,跪著細診右手脈息,等他從寬大的「龍床」上下地後,皇帝已迫不及待地發問了。

  「怎麼樣?」

  商彝不即回答,趨前兩步,下跪回奏:「臣不敢有一游移之語,致誤大事,請皇上傳『吉祥板』吧!」

  預製棺木,民間名為「壽材」,宮中名為「吉祥板」。商彝明明白白宣稱太上皇已至「大漸」之時,皇帝頓時兩淚交流,但仍舊用不甘心的語氣說:「一定有法子的,你一定得想法子。」

  「天年已到,實非人力所能挽回。」

  「不!」皇帝固執地,「你想,慢慢想!」

  「是!」商彝俯伏在地,想了好一會,抬起頭來說,「臣只有『大封固法』一方可用。」

  「什麼叫『大封固法』?」

  「太上皇元氣已脫,僅存餘氣,流連臟腑經絡之間,尚未盡斷,倘能封固餘氣,或者真陽可以漸復。不過,希望極微。」

  「只要有希望,就得盡心盡力,你趕快處方吧!」

  於是盛住帶著商彝到了殿前總管太監的值房,等盛住圍爐烘手時,商彝向賈伯雄使了個眼色,引至遠處,低聲問太上皇得病的經過。

  「猝然痰厥,我用『二陳湯』加枳實、南星導痰——」

  「為什麼不加竹瀝?」商彝插嘴問說。

  「竹瀝要現採,宮裏哪裏來的竹子?何況還要加薑汁調製。緩不濟急。」

  「嗯!請你說下去。」

  「導痰湯不管用,皇上駕到,一個勁地催,我只好用現成的『蘇合香丸』。」賈伯雄停了一下說,「太上皇倒是醒了,不過,不大一會兒,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脈案呢?」商彝伸著手說。

  「哪裏有工夫開脈案,再說皇上也不懂藥性。」

  「哼!」商彝微微冷笑,怔怔地望了他一會,終於忍不住說了:「虧得沒有開脈案,不然留下一個把柄,賈大哥,你的麻煩可大了。」他略停一下又說,「誰不知道,中風分『閉』、『脫』兩證,太上皇讓頑痰膠住了,一時打不開,如用竹瀝,一定可以打開。你怎麼用『蘇合香丸』?你莫非不知道,蘇合香丸有麝香,裏透骨髓,外徹皮毛,非內則經絡全壅,外則諸竅皆閉,不能用麝香。太上皇九十歲了,麝香在他就是狼虎藥,由閉而脫,其咎誰孰?賈大哥,你自己心裏該明白。」

  這一頓數落,將賈伯雄臉都嚇黃了。「怎麼辦呢?」他囁嚅著說,「院使,你得成全成全我,替我擔著點兒。」

  「當然,只有我來頂。」商彝凝神靜思,開脈案處方,然後交給盛住,請他細看。

  「你乾脆講給我聽吧!」

  「是。」商彝答說,「人參大補元氣,附子扶元回陽,黃耆生血止汗,於朮健胃去濕,五味子祛痰滋源。這個方子名為『大封固法』,顧名思義,可知以保命為主。」

  「太上皇的命能保住?」

  「這——」商彝問道,「盛大人要我說實話?」

  「當然。」

  「盛大人,這命之一字,要看是怎麼個看法,生龍活虎是一條命,有一口氣在,也是一條命。我可以用藥石之力,留住太上皇胸前一口熱氣,可是我不敢那麼辦。」

  「為什麼?」

  「盛大人是皇上的親舅舅,我說句實話吧,我把皇上看得比太上皇重得多。」商彝緊接著說,「太上皇一口氣不嚥,皇上純孝,必是寢食不安、日夜焦憂,如今辦教匪的軍務正在緊要關頭,皇上不能辦事,太上皇又何嘗不是急在心裏,只是有口難言而已。」

  盛住聽完他的話,沉吟不語,臉上卻顯出很用心的神氣。好一會,他深深點頭:「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這才是忠心愛君。」他略停一下又說,「這個方子能維持多久?」

  「至少一晝夜。」

  「好!我去請旨。」

  盛住復回殿內,約莫一盞茶的工夫,走回來說:「皇上交代,就用這個方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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