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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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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只想談這件事。」 「你真是強人所難了。好吧,」彭華收起臉上的笑容,是談正經的神態,「從軍是我一生的大事,要對得起祖宗父母,只有走這條路。你知道不知道,『奴才』兩個字是怎麼寫的?不說別人,只說劉總管好了——」 彭華指的是和珅的老僕劉全,家貲鉅萬,在家一樣也是奴婢成群,但只能關起門來當「老爺」;到得場面上,自然而然地矮了半截。身隸奴籍的痛苦在阿鶯是不容易體會的,所以對彭華的話,完全不能接受。 「你已經捐了五品功名在身上,武官的身份,不再是奴才了。做官歸做官,何必一定要上戰場?」 「不上戰場,哪裏來的官做?阿鶯,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沒出息的人,彩霞也未必看得上眼。」 阿鶯語塞,賭氣說道:「我是為你好。你不聽勸,我懶得跟你說了。」 相對沉默了一會,只聽得一聲咳嗽,彩霞掀簾而入。原來她在門外已聽了好一會,只為談的是她,故意躲開這段尷尬的時刻,此時裝作毫無所知地問道:「你們在爭什麼?」 「你問他!」阿鶯向彭華一指,「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彩霞不再接口,彭華自然也不會說破,只笑嘻嘻地向阿鶯說:「你的好意我完全明白,你別生氣,是我不對。」 阿鶯的氣自然消了,正待回答時,突然停了下來,側身靜聽。彩霞與彭華也聽見了,隱隱哭聲,發自內室。彩霞頓時色變,向阿鶯招一招手,急急越過穿堂,哭聲越發清晰,確是來自吳卿憐的臥室。 「大姑、大姑!」彩霞搖撼著她的身子喊,「醒醒,醒醒!」 哭聲止住了,在阿鶯擎著的燭臺照耀之下,只見吳卿憐滿臉淚痕,而雙目炯炯,流露的卻是迷茫的神色,仿佛不知身在何處似的。 「怎麼了,大姑!著魘了不是?」 吳卿憐不作聲,等彩霞扶她坐了起來,為她拭淚時,她才開口問了一句:「什麼時候了?」 「戌時剛過。」 「我剛才夢見老爺了,在『十笏園』。」 這十笏園是和珅的賜園,在圓明園之南,原名淑春園。和珅受賜以後,大興土木,結果成為他的二十款大罪的第十三款:「園寓點綴,竟與圓明園『蓬島瑤臺』無異,不知是何肺腸?」 「蓬島瑤臺」為「圓明園四十景」之一。圓明園中湖泊多處,最大的一座名為「福海」,中有三島,正中最大的一個,原名「蓬萊洲」,乾隆九年易名為「蓬島瑤臺」,正殿七楹,殿東有樓,題名「暢襟樓」。淑春園中亦有一座大湖,孤嶼矗立,恰似蓬島瑤臺,和珅便照福海的規格布置,建一座「臨風待月樓」,倒比「暢襟樓」更為講究,樓前有一塊兩丈多高的太湖石,清奇古怪、莫可名狀。此石原為揚州鹽商花園中的珍物,和珅在隨駕南巡到揚州時,一眼看中了,鹽商不敢不予奉獻,光是運費,就花了上千兩銀子都不止。 臨風待月樓便是吳卿憐所住,樓後有一座「花神廟」,廟旁是一具「石舫」。這也是有違禁制的,因為與「清漪園」中的石舫一模一樣。清漪園在圓明園西,有山有水,山名甕山,水名西海。乾隆十五年為皇太后六旬萬壽祝釐,就甕山明朝所建的圓靜寺廢址,特建一座「大報恩延壽寺」,甕山亦改名為「萬壽山」。 其時為了大小金川的軍務,特在香山設立「健銳營」,選拔八旗勁卒,展開山地作戰的訓練。但太上皇認為水戰亦不可不講求,因而疏濬玉泉山的水源,匯注西海,擴展為一片汪洋的大湖,設置戰船,選拔廣東福建水師的千總、把總為教練,訓練健銳營的兵丁,並仿照漢武帝辟「昆明池」習水戰之義,將西海改名為「昆明湖」。湖中建石舫一座,為的是供皇太后觀賞水操之用。 吳卿憐夢見和珅,便是在這座石舫中。「在夢裏,我沒有想到他是賜自盡的,還問他:幹嘛在脖子上掛一條白綢帶子?他怪我:你好糊塗!莫非我現在是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我這才想到他不在人世了。我哭,他也哭!」說著,她又垂淚了。 「老爺說什麼?」 「沒有。」吳卿憐搖搖頭,「我正要開口問他,有什麼未了之事交代?人就醒了。」 「唉!」彩霞懊喪地說,「早知是這樣,我就不推醒你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都是大姑想念老爺的緣故。」阿鶯勸道,「大姑也不必難過,我想過幾天老爺還會來託夢。」 「誰知道呢!」吳卿憐說,「到了通州,我要寫一卷心經燒給他。」 「大姑,」彭華在房門高聲說道,「時候差不多了,大家預備預備吧!」 「喔,」吳卿憐突然想起,「有一樣要緊東西,彭華,你要想法子帶著,老爺的詩稿。」 「連在刑部火房中做的詩,都交給大少爺了。」 吳卿憐點點頭,然後歎口氣說:「唉!一世榮華富貴,到頭來一場空,什麼東西是自己的?算起來只有幾首詩,或者還能流傳後世,彭華,你記住了告訴大少爺,老爺的詩集子,一定要印出來。」 「大少爺已經有這個打算了,詩文合集,叫做『嘉樂堂集』。」 ▼第五章 正月二十,五鼓,出東便門。到得通州,住在城外一個很大的莊園中,居停是誰,吳卿憐一無所知。她跟彩霞、阿鶯,還有一個丫頭,是單獨住在一起院落中。日常有一個雙耳重聽、沉默寡言的老嫗,來為她們送供給。那個老嫗姓孟,自吳卿憐為始,都叫她「孟婆婆」。這孟婆婆居然識字,她說:「我的耳朵不好,你們跟我說話,很費勁。有什麼事,要什麼東西,寫張條子,我就知道了。」 張四官將她們送到通州,安頓好了,便即回京,半個多月,未曾來過。只有彭華,每隔三天,騎一匹健騾,來住一天,也帶來了好些消息,最要緊的一件是:順天府衙門會同刑部奏報,和珅之妾吳卿憐已於正月二十日午刻自縊,並檢呈遺詩八首,硃筆批了個「知道了」。從此以後世上就沒有吳卿憐這個名字了。 張四官終於來了。「吳大姑,」他說,「我把戲班子讓出去了。你的款子,有一部分撥到揚州,一部分撥到杭州,要造家庵,可以開始動手了,你喜歡什麼地方?」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照我的意思,最好住在這兩個地方,可是辦得到嗎?」 「蘇州是你的家鄉,杭州知道你的人也不少,住這兩個地方,真正身份容易敗露。」張四官想了一下說,「這樣,吳大姑,你給我幾個宗旨,我去找幾處地方,讓你自己挑。」 「好。」吳卿憐一面想,一面說,「第一,要離蘇州近;第二,要清靜隱秘;第三,要安全。還有,如果新起樓臺,一定會引人注目,看看有現成的房子弄一所,比較妥當。」 「說得是,我照你的意思去辦。現在談第二件事,這裏是暫時歇腳的地方,在家庵弄妥當以前,總還要找一個能夠住個半年到八個月的地方。我有兩個好朋友可以投靠,一個在濟南,一個在徐州,你願意到哪裏?」 「自然是濟南,『一城山色半城湖』,濟南是好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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