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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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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請王命」,便是封疆大吏運用「先斬後奏」之權。本來人命至重,即便皇帝誅囚,亦須經過「秋審勾決」的程序,但有時情況緊急特殊,不能不因時制宜,因而授權地方大員得有殺人之權。授權的憑證,在明朝是「尚方劍」,只授代天子巡方的巡按御史;在清朝用「王命旗牌」,凡是總督、巡撫、掌一省綠營的提督,及統兵駐守要地的總兵,都由兵部頒發「王命旗牌」。旗用二尺六寸見方的一塊藍綢,懸於八尺長的一支朱漆木桿,上有滿漢合璧的一個金色「令」字,加蓋兵部大印。牌用製枷的椴木,亦就是柚木所製,是直徑七寸五分的一塊圓牌,亦鐫滿漢文的「令」字,釘在八尺長的一支榆木桿身鐵槍上。旗與牌上都由兵部編了字號,督撫提鎮異動移交,除了大印以外,最要緊的便是「王命旗牌」。 這一旗一牌平時供在大堂暖閣的公案後面,請用時,設公案,行大禮,轅門鳴炮,然後決囚,亦是明正典刑。所以此住持畢命之期,閤城皆已前知,法場上人山人海,都是來看熱鬧的。 其中有一個人,黑面長髯,面對監斬的福州知府,怒目而視。住持一眼發現,揚臉注目,大聲喊道:「你過來!」等黑面大漢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他說:「昨天在監獄裏面,我是怎麼勸你的?再三叮囑,回心向善,不准輕舉妄動;現在你想幹什麼?趕緊走!你別以為我現在就不能殺你!」 黑面大漢跪下來磕頭訣別,默默離去,消失在人叢中。須臾轅門炮響,監斬官下令開刀,劊子手身手俐落地完成了「行差」,人頭落地,頸項上標起丈把高的血雨,只聽四面八方如春雷乍動地一聲暴喝。監斬官明知這是老百姓看殺頭慣有的習俗,要喊這麼一嗓子,才能免晦氣上身,卻仍嚇得心驚肉跳,以為是那住持的徒眾鼓噪暴動。 看看事情是過去了,不道住持告誡黑面大漢的那番話,傳到了總督耳朵裏,下令追究,何以欽命要犯能在獄中與徒眾會面?層層下飭,最後由福州府的司獄,帶同「牢頭禁子」去見臬司,接受質詢。 「回大人的話,這個和尚,武功了得,腳鐐手銬,對他不管用,有一回,小人拿一條牛筋將他捆住,照樣制不住他。小人幾個只有哀求他,不要連累大家。」 「那麼,你怎麼放人進去跟他見面呢?」 「小人哪裏敢!」牢頭禁子沒口分辯,「他的徒弟都會飛簷走壁,來無蹤,去無影,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大人,」司獄磕個頭說,「卑職查過,他們的話不假。卑職求大人不必再追究,不然,只怕另外會惹出很大的麻煩。」 臬司聽出言外之意,不敢多事,悄悄勸總督說:「無事是福,這一案既已出奏,就算結案了,讓蔣元樞銷差回去吧!」 「這蔣元樞的差使辦得很漂亮,應該從優獎敘。」總督說道,「你告訴他,銷差回去以後,預備辦移交吧,我打算把他調到省裏來,另有重用。」 當然,蔣元樞不但不想升官,而且還要求辭官。「多謝制臺跟大人的提拔。不過卑職另有私衷,要請列位大人,格外體諒。」他從從容容地說,「那住持平時熱心公益,地方上凡有興作,或者水旱災荒,勸捐賑濟,無不踴躍輸將,卑職跟他由公務而建私誼,交稱莫逆。這回公事上雖有了圓滿的交代,可是愧對故人,良心不安,唯有辭官歸田,才能略表疚歉。如果因此而受獎勵,豈非賣友求榮?想來列位大人亦必不取。再說,即令卑職靦顏居官,他的徒眾也一定饒不過卑職。那一來愛之適足以害之,列位大人亦總於心不忍吧?」 臬司聽他說得情詞懇切,十分同情。總督認為蔣元樞是個難得的能員,還想堅留。臬司勸道:「『愛之適足以害之』這句話值得警惕。萬一出事,還不止於是他個人的禍福,『戕官』的案情極重,會累及大人的前程。」 「啊,啊!」總督被提醒了,「照此說來,還得派兵保護,等他回到蘇州府,才能放心。」 因此,蔣元樞發的這筆橫財,是由福建水師護送到了江蘇松江府屬的瀏河海口,復有閩浙總督衙門的公事,咨請江蘇巡撫派綠營兵丁,循陸路到達常熟。由於輜重過多,道路側目,一個小小的地方官,辭官歸里,何來如許行李,且勞官軍護送?因而流言四起,有各種揣測之詞,蔣元樞怕惹是非,就不敢求田問舍了。 不久,蔣賜棨由雲南楚雄知府調為京官,回籍掃墓。兄弟倆閉門密議決定,由蔣賜棨出面,買下一座園林,作為蔣溥將來娛老之計,藉以遮人耳目。 這座園林在蘇州婁、齊二門之間,頗有來歷,初建於明朝嘉靖年間,名為「拙政園」,主人是當過御史,在浙江發了財的王獻臣。有子不肖,豪賭大輸,將它賣了給同里姓徐的富翁。 入清後,拙政園歸吳梅村的親家、大學士陳之遴所有。陳之遴獲罪充軍,家產籍沒。其時吳三桂勢力方盛,自公家買下此園,給他的女婿王永寧住。三藩之亂,吳三桂亦被抄了家,拙政園改為蘇松常道公署,以後蘇松常改為蘇松太道,道員移駐松江府上海縣,拙政園散為民居,逐漸荒涼。蔣賜棨出面買得以後,由蔣元樞經營,改名「復園」,復成蘇州有名的園林。春秋佳日,遊人如織。吳卿憐就是在逛復園,為蔣賜棨所見,因而歸於王亶望。 害得蔣賜棨丟紗帽的是,在進呈御覽的吳卿憐詩箋中有這樣一首詩:「最不分明月夜魂,何曾芳草念王孫。梁間紫燕來還去,害殺兒家是戟門。」皇帝查問「戟門是誰?」有人說是戶部侍郎蔣賜棨,將他引吳卿憐為和珅之妾的經過,和盤托出。皇帝罵一聲「無恥」,降旨革職。 「看來倒真是我害了他了!」吳卿憐不勝歉然,復又關切地問:「不知道他以後有什麼打算?」 「蔣侍郎也夠了。」張四官接口,「他很會弄錢,和中堂提拔他當『崇文門副監督』去收稅,是個日進斗金的差使。他又喜歡玩,正好帶著他的四個『線量美人』,回蘇州復園去享清福。」 原來蔣賜棨對聲色犬馬,無一不好。選色好長身玉立的女人,所以買妾時,先用一根線量身高,要夠了高度,再論其他,所以他的姬妾,稱之為「線量美人」。 「沒有那麼便宜!」彭華連連搖頭,「他的侍郎革掉了,雲騎尉的世職還在。皇上已經交代了,等太上皇奉安『裕陵』,派他去守陵。當到這個差使,別說唱曲演戲,連朋友都不能上門的。」 「是啊,陵寢重地!」吳卿憐歎口氣,「怎麼會派了他這麼個差使?」 「是內務府的人搗鬼,有意跟他過不去。」彭華又說,「牆倒眾人推,京裏現在是非很多,最好趕緊離開。」 談到這裏,阿鶯來請宵夜,山蔬野果,居然也料理出來五六個下酒的碟子。但張四官卻望著三副杯筷,躊躇著不肯落座。 「坐啊!」吳卿憐擺一擺手說。 「咱們,」張四官看著彭華,用商量的語氣說,「換個地方去吃吧?」 吳卿憐明白他的心意,是因為身份不侔,不敢跟她同桌。「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還講那些!」她趁機表明,「我如今是吳大姑,而且是在逃難避世,以後不論在哪裏,你們都當我是一家人,不光是不論身份,而且也不必講男女之別的迴避。」說著,她自己先坐了下來。 彭華比較放得開,坦然坐下。張四官卻還怯怯地有些拘束,直到幾杯酒下喉,神態才恢復正常。 「我倒想起來了,」只喝了一碗粥的吳卿憐,放下筷子,問道,「照劉三爺自己寫的那副對子,好像煙酒不沾,怎麼又陪你們喝了一頓呢?」 「他是打算戒煙、戒酒。」張四官答說,「煙戒掉了,酒還丟不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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