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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安慶之變,第二天的上海各報,就有記載;浙江官場亦已從北京、安徽、南京各處接到密電,預備興起大獄。而在紹興的秋瑾,直到六月初一看到來自上海的報紙。才知道徐錫麟事敗成仁——這應該不算意外,但對秋瑾來說,卻是異常沉重的打擊,問天無語,有淚難彈,一顆心被撕成碎片了。

  大通的學生,當然要向她討主意。都以為事急如此,不能束手待斃;不如即日舉事,先殺知府貴福,佔領了紹興,再作道理。秋瑾到底是婦人,始終不忍向於己有恩的貴福下手,堅持分頭並舉的原議,雖然金華會黨,已近乎解體;處州亦無發動的消息,但嵊縣的王金發,她認為是可靠的,一定要等他帶人到了再起事。在這個決定之下,她挑選了二十幾個學生,遣派到杭州,分頭埋伏;打算著紹興得手,渡江攻佔省城時,這二十幾個人便是內應。

  其時紹興的士紳中,認為秋瑾不守婦道,傷風敗俗,因而深惡痛絕的胡道南等人,已經向貴福提出警告:倘無決斷,必貽鉅禍。貴福鑑於安慶之變,悚然心驚;微服宵行,趕到省城去請兵。浙江巡撫張曾敡,派巡防營統領李益智率領第一標南渡「剿匪」;怕第一標中有革命軍,出發之前,每一個兵的身上都搜查過,形成了極大的騷擾。

  因為如此,消息外洩,秋瑾得以預先將槍械移去。接著王金發由嵊縣如約而至,商定六月初十舉事。等他一走,巡防營的第一標已經開到了;大通的學生都勸秋瑾出走,她端然不答,徐錫麟一死,她義不獨生了。

  秋瑾就是這樣子束手被擒;由貴福與山陰、會稽兩縣會審,她侃侃而談,承認自己是革命黨。等到叫她自書供詞,她只寫了七個字:「秋風秋雨愁煞人!」

  僅僅自承革命黨,並無死罪。但秋瑾以婦人之仁不忍向貴福下手,而貴福卻必欲置之於死地;匆匆羅織成獄,在第三天凌晨四點鐘,處決了秋瑾,暴屍道路,紹興竟沒有人敢出面收屍;直待吳芝瑛從上海趕到,方始收殮遺骸,葬在西湖斷橋附近,英靈與名湖同垂千古。

  ▼第十四章

  安徽和浙江的起事失敗,並不足以使遍佈海內外的革命黨人氣餒;相反地,再接再厲,前仆後繼的義舉,沿海如廣東、內陸如四川,相繼發生;尤其是兩廣方面,由於逸仙先生在河內親自經營的緣故,更顯得聲勢驚人。

  逸仙先生是杏花時節到河內的,設機關於甘必達街六十一號。輔佐他的,文有胡漢民、武有黃克強,而組織革命武力則倚重廣西的游勇。

  所謂游勇,是裁遣下來的清軍,其中有許多曾隸屬光緒初年中法之戰中,威震南疆的劉永福的「黑旗」之下。有個廣西邕寧人王和順,就當過劉永福的「哨官」。

  王和順少負奇氣,胸懷大志,眼看清政腐敗,洪門會黨紛然而起,以反清復明相號召,認為可成大事;於是棄官入會,一方面以俠義結納;一方面用兵法部勒,很快地出人頭地,成為廣西會黨的首領。

  光緒二十八、九年之間,王和順與至友,也是著名的游勇頭領陸亞發,相約起事。陸亞發一舉而陷柳州、慶遠、思恩、鬱林各地;王和順亦佔據了南寧、梧州一帶的好幾縣。廣西提督蘇元春望風而逃;朝中特派兩廣總督岑春煊以七省之兵圍攻,而且懸賞十萬兩銀子購買王、陸二人的首級。

  這樣相持了將近兩年,眾寡不敵,陸亞發陣亡,王和順退走,帶著一個姪子,遠走香港,隨後又流浪到西貢。英雄潦倒,幾於衣食不週;當然亦沒有人去理會他了。

  但是,他畢竟遇著能識人於風塵之中的巨眼——逸仙先生從日本到越南時,在西貢識拔了王和順,帶著他一起到河內,與另外兩個游勇首領黃明堂、關仁甫,都為逸仙先生以國士之禮相待,解衣推食,禮遇優隆。不過革命經費缺乏,生活當然很苦。在甘必達街六十一號,甚至沒有一個供奔走、司灑掃的雜役;由逸仙先生的一位親戚陳四姑管家,從炊事到洗同志們的內衣,都由她一手包辦。

  這使得王和順常發牢騷,有時一桌吃飯,看菜不好,會推碗而起;舉座失色,只有逸仙先生依舊從容。

  最後,黃克強實在忍不住了,勸逸仙先生說:「先生以國士待和順;而和順這樣子不禮貌,大家都不服。請先生稍稍說他幾句。」

  「不!」逸仙先生答道:「和順是行伍出身,舉止粗豪是免不了的。我為國納賢,那裏可以在這些小事情上跟他計較?」

  王和順恰好經過窗外,聽到了逸仙先生的話;頓時熱淚盈眶,一推門走進房間,仆身倒地,向逸仙先生請罪,表示為了報答知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

  逸仙先生的目標是桂邊三關——廣西與越南接壤的三個關,自北而南為水口關、平宜關、鎮南關。其中鎮南關尤為天險重鎮,法國人稱為「東方第二個旅順口」;如果此關一破,進攻退守,大有可為;因此為逸仙先生的首要之圖。

  由於關仁甫的關係,鎮南關可以智取。此關的守將叫黃瑞興,是關仁甫至好;同時邊防統領總教練官易世龍,以及掌管鎮南關的龍州廳、有個叫陳曉峰的幕友,都贊助革命,所以逸仙先生與黃克強定計,請關仁甫密派心腹,遊說黃瑞興反正;易世龍和陳曉峰運動軍隊。等時機成熟,就由關仁甫率領義軍攻關,裏應外合,一舉成事。

  正在進行之際,廣東卻有機可乘了。欽廉二州產糖,征稅極重;當地百姓不堪壓榨,推舉高年士紳向知府請命。那知官府不但不准,而且將數十名紳士,一概監禁,因此激起公憤;由欽州三那鄉的劉思裕為首,組織鄉團,衝入府城劫獄釋囚。消息傳到省城,兩廣總督周馥,大驚失色,下令指派防軍統領郭人漳,統兵三營;新軍第二標標統趙聲,帶步兵一營,砲兵、機關槍各一隊,總計兩千人,星夜開到欽州鎮壓。

  趙聲本來就是革命黨中的健者;郭人漳是湘軍中號稱「儒將」,而又以善於搜括出名的郭松林的兒子,曾經留學日本,一向頗富民族思想。逸仙先生認為周馥派這兩個人去鎮壓欽州民變,是天賜良機,於是派出兩位同志,一位去聯絡劉思裕,說以革命大義,勸他應該跟革命黨一致進行,可免清軍的攻擊,進而恢復河山。另一位同志是胡毅生,他跟趙聲很熟;此去的使命,自然是勸趙聲及郭人漳乘時起義。

  等到郭人漳、趙聲兩部由廣州開拔時,派到劉思裕那裏的同志,已經回來了,結果非常圓滿。於是逸仙先生另派一位同志陳沺,送信給胡毅生,轉達郭、趙二人,說欽廉鄉團,已與黨人聯合,千萬不可自相殘殺。

  那知陳沺無用,竟不敢到趙聲營中去投書;而胡毅生也還不曾與郭人漳取得聯絡。陰錯陽差之下,郭松林派林虎一營進攻,劉思裕以為已有約定,官兵無非虛張聲勢,未加防備,竟致為林虎所蹂躪,劉思裕本人亦死在亂軍之中。

  這是一次不幸的失誤,但逸仙先生並不氣餒,立即展開了新的部署;他指派黃克強與王和順,隨同由趙聲營中回到河內去請示的胡毅生,再次往欽廉兩州去活動。先到欽州,黃克強留下來聯絡郭人漳;胡毅生與王和順則往東到廉州去看趙聲。

  ***

  傳到河內的反應,足以令人興奮,郭人漳與趙聲都有明確的答覆,只要革命軍出現堂堂正正的陣容,他們一定反戈相應。

  於是逸仙先生派日本同志萱野長知回國,購買軍械,設法秘密起運到廣東備用;接著,親自往西貢招集同志,延聘法國退伍軍官助陣,計劃進佔廣東最西端與越南接壤的東興至防城一帶。同時要求在郭、趙兩營中的同志,積極展開活動,就地起義,希望彼此呼應,由點及線而構成面,保有一片足供迴旋的革命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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