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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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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張鳴歧是剛剛逃得一條活命。當時他正在督署召集「憲政籌備處」的例會;會散不久,接到警報,第一件事就是逃命。 督署後園的東北,有家大當鋪,字號「致祥」,那裏的樓房比督署的圍牆來得高;張鳴歧有個很得力的親信衛士,拿個人的衣帶結成長索,藉此爬上致祥的樓房,再將長索拋下來,綑住「大帥」,將張鳴歧當件行李樣吊了上去。然後出致祥大門,由正南街往東,逃到了太平橫街李準的住宅。 李準與張鳴岐平時為了權勢,明爭暗鬥,一直不和;但此時大敵當前,利害相共,不能不和衷合作,立刻由李準派出水師衙門的清兵大隊去「剿滅亂黨」。 走到督署東轅門外,與革命黨對面相逢——黃克強領隊由督署退出,不見擔任警戒的喻培倫;一問才知道他率領同志攻督練公所去了。這亦是一個重要目標,黃克強決定採取同樣的步驟;這時遇見清兵,還來不及採取措施,領隊的林文已有所行動了。 他聽趙聲說過,李準部下有革命同志,所以趕上幾步,舉手高聲招呼:「我們都是漢人,應當同心協力,共除異族,光復河山,不用打,不用打!」 那知對方是鷹犬,不是同志;五十碼以外的兩名清兵,一足下跪,端槍平射,林文頭部立即中彈,倒在街中。於是林尹民舉槍還擊,同樣地用一顆子彈,制裁了殺死林文的鷹犬。接著眾槍並發,一場混戰,擊退了李準的清兵大隊,但犧牲了兩位福建同志。黃克強也受了傷,足部中彈以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一節被打斷,只能用第二節來扣手槍的扳機。 到此為止,形勢仍舊對革命軍有利。可是約定同時並舉的陳烱明、胡毅生、姚雨平都是消息沉沉;黃克強心裏有數,不必再作指望,當機立斷地將所有的兵力分作三部分:徐維揚率領花縣同志數十人出小北門,接應新軍;劉梅卿和馬侶率四川、福建及南洋的一部份同志去攻督練公所;黃克強本人與方聲洞、林覺民、陳更新,以及剪斷半截長衫的朱執信等十來位同志,出大南門準備與巡防營聯絡接應。 在大南門與文明門之間的雙門底,遇到了由天字碼頭整隊進城的巡防營官兵,約有兩三百人之多。走在前面的隊官提著刀,口中不知在叫些什麼;左右十幾個人,亦是張口吶喊,卻以人聲嘈雜,隻字聽不清楚。 其實,他們喊的是:「兄弟!」隊官溫帶雄與哨長陳輔臣是最熱心的革命同志;自從由姚雨平約定起義的時間以後,溫帶雄就暗中定計,等城內發難,以保護為名,率隊直入水師行台,生擒李準。為了要建此突出不意的奇功,決定未到水師行台以前,不將作為義師標誌的白手巾亮出來。 就這一念之間,造成了可怕的誤會!在四點鐘的時間,溫帶雄就已派司務長買了三百條白手巾,以犒賞為名,分發部卒。同時下令提前半小時開飯;飯罷接到城內起事的消息,立即集隊進城,將預備生擒李準的計劃,告訴了陳輔臣。陳輔臣派了最親信的十幾名士兵,跟隨在溫帶雄左右;他本人殿後押隊。 正將出發時,李準派傳令兵送來一張手諭:「迅即入城,剿拿亂黨。」溫帶雄下令扣押了傳令兵,仰天大笑:「天授機緣,使我黨成功!」 那知在雙門底遇見革命黨,剛剛招呼得一聲:「兄弟!」方聲洞鑑於林文的前車之失,又見官兵並無白手巾的標誌,因而先發制人,一槍擊倒了溫帶雄。 還來不及化敵為友,卻又已化友為敵,巡防營人多,向前猛衝,彈如雨下;方聲洞、陳更民成仁,黃克強脫困,避入民居。 喻培倫想攻督練公所,受制於觀音山踞高臨下的清兵;避入小東門高陽里的源盛米店,疊米包劇戰至天明,力竭被擒。 *** 這一役殉難的烈士,收得忠骸,共計七十二具;由革命同志潘達微挺身出面,獲得廣仁善堂的協助,合葬於黃花岡。事後調查,還有十四位同志殉難,總計八十六人。 由於殉難烈士,大部份是才識俱佳、有為有守的青年精英,因此震動全國;蔽錮了三百年的人心,如蟄眠之蟲,驟聞春雷。怨憤化為力量,撼天動地,風起雲湧,不可遏止;人人都知道,滿清皇朝的末日已經看得到了。 然而身歷其境的人,卻是傷心慘目——當三二九那天深夜,香港同志得知省城起義的消息,趙聲與胡漢民率領所有留港的同志,連夜上省;第二天一早到達,才知轟轟烈烈的一場義舉,已歸於煙消火滅。趙聲尋到雅麗氏醫院,才得與黃克強相遇,談起同志死事之烈,以及陳烱明、胡毅生、姚雨平的卑怯,抱頭大哭;黃克強急痛攻心,竟致昏厥,醒來還要裹創入城,與李準拼命。趙聲與一位女同志徐宗漢,極力相勸,才將他攔了下來。 其實,趙聲內心的悲痛憤慨,以及有負死友的慚歉抑鬱之情,並不下於黃克強;因此脫險到了香港,生活大改常度,自殺不死,奄奄成病。而病中縱酒狂歌,每醉必定大哭;這樣不過幾天的功夫,在四月初八那天,突然腹痛如絞,請醫生來診治,斷定是急性盲腸炎,必須動手術割治,而趙聲不願;他有親屬在香港,亦拿不定主意,就此耽誤;延到四月十七再送馬島醫院,剖腹一看,患處已經腐爛化膿,刀圭再下,竟不知痛楚。到了第二天口吐紫血,進入彌留狀態,昏迷之中不時狂呼大叫,再下一天上午,稍稍清醒;然而這是所謂「迴光返照」,只容他有留下遺言的時間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唸著杜詩的趙聲,淚下如雨;「我對不起死難的朋友!報仇雪恥,只有靠你們了!」說完,雙目漸闔,一瞑不起。 看著他棄世的有黃克強、胡漢民以及其他好些同志;然而他們不能替他出面辦喪事,因為李準已派了好些鷹犬到香港,正在全力偵查革命黨人的蹤跡,打算暗中狙擊。幸好有一位同志,可以料理趙聲的身後;他就是陳英士。 陳英士是徐錫麟、秋瑾相繼成仁以後歸國的,先以上海為中心,在馬霍路德福里組織機關,聯絡江浙及長江一帶的同志,密議大舉。三二九之役,陳英士在事先亦曾到香港參與計劃,盡其個人獻言之責。起事不成的消息到達上海,陳英士投袂而起,即日南下,以他中國日報、民聲叢報創辦人的資格,用新聞記者的名義,趕到廣州去活動,表面上似乎是採訪新聞;而暗中打聽李準將不利於革命同志的計劃與行動,及時通信並掩護,援救了許多同志出險。等到李準發覺可疑,準備下手逮捕時,他卻很巧妙地脫身到香港;其時正在趙聲病中。 既是同志,又是好友,陳英士在病榻旁邊,朝夕照看。趙聲既歿,與三二九一役直接有關同志,不便露面;亦正好由他來經辦喪事,將趙聲安葬在香港茄菲公園附近的公墓,墓碑上不便直書姓名,用趙聲的別號,題署為:「天香閣主人之墓。」 ▼第十七章 回到上海,已在盛夏;情緒與天氣一樣熾熱的陳英士,立即與譚人鳳、宋教仁密商今後的舉義大計。 宋教仁提出上、中、下三策:上策是聯絡北方軍隊以東三省為後援,一舉佔領北京,然後號令全國;中策是在長江流域各地,同時大舉,設立政府,然後北伐;下策在東三省、或雲南、或兩廣的邊隅之地,以外國租界為掩護,進據一方,作為根據地,然後徐圖進取。 「上策雖好,不切實際,跟北洋軍隊硬拼,並不是一件聰明的事,下策就是現在所行的,既已失敗,自然要引以為鑑,而且即使成功,亦容易引起分裂。所以我看,只有中策可行。」陳英士說道:「人鳳兄想來亦一定贊成。」 譚人鳳當然贊成;他是在三二九以前,便已由統籌部指派,攜帶經費到兩湖去活動過的。現在自然主張順理成章地賡續進行;但是,宋教仁卻仍舊希望採取上策,「中策就是當年洪秀全所採取的策略。」他說:「這似乎也是前車之鑑。」 「不然,今昔異勢,不可相提並論。」陳英士說:「洪秀全最大的錯誤是,忘記了中國數千年一脈相承的孔孟之道,搞得不倫不類,讓讀書人搖頭,要曉得曾國藩不是為了幫清朝,是為了保護中國的各教。再說,洪秀全革命是假革命,他不過想做皇帝而已;談到這一層,我們實在不能不佩服逸仙先生,一部二十四史殺伐相尋,都是為了想爭皇帝做,這個關鍵問題,固然早就有人看透了,可是沒有人敢像逸仙先生那樣,提出解決問題的辦法,而且不屈不撓地實行——解決這個關鍵問題的辦法,就是『創立民國』,廢除皇位,這才是開萬世太平的一勞永逸之道。我們的革命宗旨,既然是廓然大公,為國為民;只要在居天下之中的長江一帶,建立了根據地,就決不會像洪秀全那樣,受到四面八方的壓迫,而是向四面八方開展!」 「是,是!這番見解,精到得很。」宋教仁心悅誠服地說:「我要修改我的原議了。原來的中策,才是上策。」 「我在想,長江千里,流經八省,地區遼闊;應該設立一個統籌規劃的總機關。是不是可以設立一個同盟會中部總會?」 此議一出,無不贊成。於是在閏六月初六,成立組織,簡稱為中部同盟。中部同盟設置總務幹事,由陳英士、宋教仁、譚人鳳及楊譜笙、潘祖彝擔任。同時決定由譚人鳳赴兩湖聯絡,由居正成立湖北分會;焦達峰成立湖南分會;范光啟、鄭贊丞成立安徽分會。當然,此一組織充分接受逸仙先生的領導,是同盟會的一大支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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