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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這是一個正確合理的判斷,但此時發表,對逸仙先生至為不利;根據過去的種種遭遇可以推知,清廷駐美使館及保皇黨,必將有不利於他的舉動。因此,逸仙先生的行動格外謹慎,避開追蹤的新聞記者,由聖路易秘密抵達芝加哥。

  在芝加哥,逸仙先生認為應有一種側面表示政治主張的必要;因而策動當地同志,召開了一次情況異常熱烈的「預祝中華民國成立大會」。通過報紙的傳播,將「中華民國」The Republic of China 這個國號宣示於廣大的美洲。

  在芝加哥「隱居」了一個星期,孫逸仙先生在八月底到紐約,隨即航海抵達倫敦;在荷馬李的協助之下,邀約了英、法、德、美四個國銀團的負責人會談,磋商停止對清廷的大借款。

  這由英國為首的四國銀團,與清廷曾達成兩大借款的協議,一項是川漢鐵路大借款一億元;令一項則是幣制借款一億元。四國銀團表示,中國借款的進行,是由英國外務大臣主持,他們不能做任何主張。於是逸仙先生委託英國維加砲廠總經理為代表,與英國外務大臣葛雷磋商;向英國政府提出三項要求:第一、停止對清廷的一切借款;第二、勸請日本政府停止對清廷的援助;第三、撤銷英屬各地對逸仙先生的放逐令。

  這三個條件,英國政府完全接受。逸仙先生便回過頭來再跟四國銀團談判;一切依照國際公法解決,已經發行的債券,應該由中國新政府承受其權利與義務。四國銀團的負責人向逸仙先生說:「今後四國銀團對中國的貸款,決定以新政府為談判對手;所以閣下現在最急要的一件事,就是回國組織新政府。我們派一位代表,隨同閣下到中國。貴國新政府成立以後,請跟我們的代表磋商一切。」

  這是一個最扼要的結論。逸仙先生得此圓滿的結果,欣然離英,渡海峽到巴黎,會見了法國的「老虎總理」克里孟梭與外交部長皮恭,以及下院議員多人,受到了極誠懇的禮遇;得到了支持中國革命的。

  ***

  這時候的袁世凱,見風使舵,翻雲覆雨,正在展開極大的投機手段。漢陽陷落,他認為革命勢力受挫,和議的時機已經成熟,求助於他在韓國的舊交,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轉飭他的駐漢口總領事,出面調停休戰議和;而南京的光復,卻又正好給了他一個恐嚇逼迫「孤兒寡婦」——宣統皇帝和隆裕太后的機會。所以在十月十六,就有「懿旨」,准監國攝政王載灃引咎退位,以醇親王的身份,退歸藩邸。嗣後用人行政,均責成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及各國務大臣承擔責任。袁世凱亦就正式宣佈,委郵傳部大臣唐紹儀為全權代表,與革命軍議和。

  革命軍本來不肯談和。但一方面由於汪精衛受袁世凱、袁克定父子的籠絡,為之秘密奔走疏通;另一方面由於黎元洪一派,認為革命重心移到東南,深感勢孤,因而亦有妥協的傾向。結果,終於在「利用袁世凱,則革命成功事半而功倍」的論調盛行之下,集會漢口的十一省代表,推派伍廷芳為南方議和代表。

  這是十月十五的事;十三天以後,雙方在上海南京路市政廳舉行第一次會議。伍廷芳的參贊中,居然有一個與北方暗通款曲的汪精衛。

  ***

  逸仙先生由海道東歸,在十一月初二抵達香港時,和議還只開過兩次會,達成了一項繼續停戰的協議。而革命局勢的演變,到此亦已分明;愛新覺羅皇朝是垮定了,所謂南北議和,只是革命黨與袁世凱為首的北洋軍閥之間,如何求得妥協?

  廣東都督胡漢民是反對妥協的。他特地與廖仲愷由廣州到香港去歡迎逸仙先生;同時有所勸阻,「清廷人心盡去,只是還有北洋幾鎮兵力沒有打破,所以還能苟延殘喘。袁世凱心存叵測、首鼠兩端,而所恃的,亦不過這幾鎮兵力。唯有將北洋勢力掃除,革命才能徹底。」他說:「先生一到上海,眾望所歸,一定會得到擁戴;中央政府亦當然要設在南京。可是無兵可用,何以直搗黃龍。不如留在廣東,整理軍隊;得精兵數萬,堂堂而前,才有勝算。倘或徒鶩虛聲,定會後悔。」

  不與殘民以逞、滿清餘孽的北洋軍隊妥協的原則,逸仙先生認為完全正確。但對胡漢民提出的做法,他卻不能同意,「展堂,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到一隅,沒有看到全盤。以形勢而論,上海、南京都在前方,我既然領導革命,已經回國,不以身當其衝,而退處廣東,以修戰備,這是拾難就易。各方同志對我的期望很殷切;你想想,到此地步,他們會作何感想?何況,我恃人心,敵恃武力,這你已經看得很透澈了的;既然如此,何故不善用我所長,進一步延攬人心,而用我所短,去修一時未能收功的戰備?」

  這是根據邏輯所作的極謹嚴的推論;胡漢民無以為答。

  「目前武漢有紛歧之勢,寧滬內部亦不盡協調;倘或置之不理,坐待敵人分化,而說將來可以舉兵恢復,這那裏是明智的打算?」逸仙先生又憂慮地說:「革命軍初期,聲勢浩大,列強倉卒之間,不知如何應付,所以暫時保持中立,觀望著再說。如果革命軍的形勢受挫而不圖挽救,列強的態度馬上會變。太平天國的往事,難道你們都忘掉了?洪楊初起,英法各國都願意修好;等到咸豐十一年發生宮廷政變,恭王用事,重用曾左胡李,安慶為湘軍所收復;淮軍援滬,英法的態度大變,組織『常勝軍』、『常捷軍』援清。以昔視今,類似戈登之於太平天國的手段正多,豈可不慮?總而言之,革命的歷程,盤根錯節,不可一蹴而幾。如今不妨先告一圓滿的段落,第二步再掃除北洋軍閥。我如果不到東南,對內調和各方的意見,對外取得各國的承認,凡此大計,沒有人可以擔任。展堂,你跟我走!」

  「是!」胡漢民不自覺地服從了,「我請陳烱明代理都督;跟先生一起走。」

  ***

  到上海那天是十一月初六,輪船停泊在吳淞口外,等待領港時,歡迎的同志就已趕到,陳英士、黃克強、還有汪精衛。烏目山僧黃宗仰亦到了,代表他的居停哈同與羅迦陵夫婦,奉迎逸仙先生下榻愛儷園。

  當天的訪客,就絡繹不斷,愛儷園前,冠蓋雲集。陳英士、黃克強與宋教仁秘密商定,推舉逸仙先生為大總統;隨即分頭向各省代表接洽,獲得極好的反應。

  於是第二天在各界假座愛儷園盛大歡宴之後,陳英士、黃克強、宋教仁、胡漢民、汪精衛、張靜江、馬君武、居正等人,齊集逸仙先生的寓所,討論中央政府的組織型態。

  宋教仁在日本早稻田大學,專攻法制經濟,對各國政治制度,頗下過一番苦功;醉心於歐洲式的民主政治,此時首先發言:主張採用內閣制。

  逸仙先生不能同意;他主張採用美國的總統制,「內閣制需要一個完善的國會,並且宜於在政治已上軌道的承平時期,不使元首當政治之衝,而以內閣總理對國會負責,斷斷不是當前非常時期所宜採用的。我們對於某一個人,既然唯一置信推舉,就不能再設加以防制的法度。革命不過初步成功,來日方難;我既承各方謬許,亦斷斷不肯自居為神聖事業上的一個贅疣,反誤了革命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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