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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禧恩看皇帝的臉色,心知話題對路,便又往下說道:「當年乾隆爺初接位,為了宗親和睦,凡事遷就,大家都以為他好說話,不怎麼怕他;乾隆十三年皇后駕崩,居然有人在百日以內薙髮,連大喪的規矩都可以不顧,這麼下去還得了?乾隆爺知道不能不『借人頭』了,把南河總督,還有個總督還是巡撫,拿交刑部,定了死罪。接下來是征金川的經略大臣訥親,喪師失律,乾隆爺派侍衛拿了訥親之祖遏必隆留下來的一把寶刀,砍了訥親的腦袋。從此以後,不論是誰,就再也沒有一個敢不聽他的話了。」

  乾隆誅戮大臣的故事,皇帝從小就聽太監們談過,但沒有想到,是出於「立威」的緣故,再想到先帝之殺和珅,應該也是有這樣的作用在內。

  「不錯,殺大臣可以立威;可是承平世界連一個百姓都不能無罪而誅,怎麼好端端地殺大臣?」

  「這句話當然不能看死了,說非殺不可,反正只要能明明白白顯出皇上的大權就行了。」帝皇的大權,無非生死進退,既不能殺大臣,黜退亦足以顯示權威。「諳達,」皇帝鄭重囑咐,「你要好好做我的耳目,看滿漢大臣誰犯了錯,打聽明白來告訴我,等『大事』一完,我來切實整頓。」

  所謂「大事」指治理大喪,主要是飾終之典,大行皇帝尊諡為睿,廟號仁宗;陵寢在易州,定名昌陵,最後便是修實錄,為此,皇帝特為召見首輔體仁閣大學士曹振鏞面諭,籌畫實錄「開館」事宜。

  修實錄工程浩繁,乾隆實錄修了十二年,方始告竣;「開館」初創,更是頭緒紛繁,得要找個熟手好好請教一番。

  「現成有個人,」有人跟曹振鏞說:「劉鳳誥。」

  這劉鳳誥號金門,江西萍鄉人,博學多才,寫得一手好字,而且是個美男子,真正是金馬玉堂中的風流人物,不知多少達官貴人想要他作女婿,可惜他的脾氣令人不敢恭維,自視極高,行事不中繩墨,兼以酒品極壞,一到有了七八分酒意,就甚麼禮節法度都置諸腦後了。

  他是乾隆五十四年己酉恩科的探花。八位讀卷大臣中,有一位是江西南昌籍的禮部尚書彭元瑞,此人的文字,是連自覺眼力極高,對臣下詩文少所許可的乾隆皇帝都極佩服的;彭元瑞的詞藻,舉世第一,而劉鳳誥金殿射策的那本卷子,富麗華瞻,自然大蒙賞識。也就因為如此,乾隆五十六年翰詹大考,列名二等,照定制只能是升一階,但因彭元瑞的力保,竟得超擢為侍讀學士,而且第二年就放了廣西學政。嘉慶元年丁憂,回籍守制。復起時已在嘉慶四年四月,太上皇駕崩以後,其時彭元瑞主持實錄館,奏請派劉鳳誥為纂修官,其間除一放湖北鄉試正考官,離京約半年以外,供職始終在實錄館,官職由侍讀學士升國子監祭酒,再升為「大九卿」的太常寺正卿;在實錄館的差使,亦由纂修而變為總纂,歷時不過兩年工夫。

  不久,劉鳳誥放了山東鄉試正考官;又轉為山東學政,嘉慶九年十一月差滿回京,底缺已升至兵部左侍郎,仍回實錄館當差,但名義更上一層為副總裁,職司「專勘稿本」,當纂修官根據《起居注冊》分年分月分日纂成實錄後,須經劉鳳誥審核無訛,方成定本,是個總其成的要緊職務。

  嘉慶十二年三月,乾隆實錄告成,在事出力人員,照例敘獎,劉鳳誥始終在事,出力尤多,特為賞加太子少保銜;這所謂「宮銜」,向例二品官除封疆大吏的巡撫以外,京官的侍郎、閣學都不得賞給,劉鳳誥是個可視為殊榮的特例。

  接著,將他放了江南鄉試的正考官;闈中奉到恩旨,提督浙江學政。放榜出闈,由蘇州循運河到浙江省會杭州上任。

  其時的浙江巡撫是劉鳳誥的同年,出身揚州府儀徵縣一位武將之家的阮元,此人亦是以文字受乾隆的特達之知,乾隆五十六年翰詹大考,試兩文一詩,兩篇文章的題目是:〈擬張衡「天象」賦〉;〈擬劉向「請封陳湯、甘延壽」疏〉。詩題是「眼鏡」,得「他」字。阮元的一賦一疏,極其博雅,閱卷的大臣無不讚賞,但有個僻字,都不認識,疑為筆誤,因而置於三等;後來有人查字書,方知不誤,於是改列為一等第二名。

  翰詹大考,共分四等,一等限定只有三名,例得超擢,如果是三等,雖不分名次,但排名有先後之分,排名在後者,可能降級,所以出入關係極大。及至進呈後,乾隆將阮元擢升為一等第一名,面諭閱卷大臣說:「第二名比第一名好,『疏』更好。」其實他是違心之論,乾隆所激賞者,尤在那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

  試帖詩或稱「試律」,扣題要扣得緊,須運用典故,自正反前後各方面去形容,腹笥不寬,無法舖敘,必落下乘。眼鏡是明朝從西洋傳入中土的,根本沒有甚麼典故;加以「他」字是一個極險的險韻,要押得工穩,頗為不易,但阮元舉重若輕、游刃有餘,押「他」字的一聯是:「四目何須此?重瞳不用他!」這是「頌聖」,原來乾隆的體質,秉賦特厚,晚年雖不免重聽,但視力未減,可以不用眼鏡,堯四目、舜重瞳,恭維皇帝如堯舜之意,雖晦而實顯。及至召見時,阮元以他的姓名與殷朝的賢相伊尹相比,為皇帝斥為狂妄,不道阮元的口才亦很了得,從容答奏,自道他勝於伊尹,因為「伊尹所事的是無道的太甲;而臣所事者為堯舜。」這就越發博得皇帝的賞識,將他自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超擢為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乾隆皇帝對識拔阮元一事,極為得意,曾對左右說道:「想不到我過了八十歲,又得一士。」

  他是第二次任浙江巡撫,這年——嘉慶十三年戊辰,皇帝五旬萬壽恩科鄉試,阮元本應入闈擔任監臨,因為在寧波一帶,主持剿治海盜,奏請派員代辦,通常都請以藩司代勞,但亦可由學政擔任,阮元是奏請以學政劉鳳誥代辦監臨。

  到了下一年的八月,御史陸言上摺參劾劉鳳誥,說他「性情乖張,終日酣飲,每逢考試,不冠不帶,來往號舍,橫肆捶撻。上年鄉試,該學政代辦監臨,遍往各號與熟識士子,講解試題,酌改文字,餽送酒食,以致眾士子,紛紛不服,將生員徐姓等刊刻木榜,遍揭通衢,並造為聯句書文。」在此以前,皇帝亦曾接到密報,心知確有弊端,但一直未發,而此時亦仍有顧忌,先採取了一個保全阮元的措施。

  因為學政劉鳳誥監臨失職,固難課巡撫阮元以保舉非人之罪,但監臨在闈中有法所不許的行為,且經士子訐告,阮元如果不聞不問,便是溺職,尤其是監臨不派藩司而派學政代辦,他更應加意稽察;倘或能據實參劾劉鳳誥,猶可免議,否則即難逃包庇同年,以私害公的罪名。

  於是皇帝親筆寫了一道硃諭示阮元:「朕聞劉鳳誥沉湎於酒,任性妄為,罵詈教官、生員,以致下人肆行亂法等事。汝係巡撫,又係伊同榜,必應嚴參,以示大公於天下;若意存徇庇,恐汝不能當此重咎。」

  這道硃諭由軍機處照錄,以「廷寄」飛遞阮元。不道阮元親繕的覆奏,將劉鳳誥辨得乾乾淨淨,說他「實無使酒情事,惟代辦文闈監臨,場規從嚴,士子懷恨,致滋物議。」

  劉鳳誥在浙江的口碑不佳,皇帝曾垂詢過好些清廉方正的浙江京官,大致都如陸言參摺中所說,所以一見阮元的覆奏,決定派員徹查,派的是正在江南查案的軍機大臣戶部侍郎托津,及刑部侍郎周兆基、光祿寺少卿盧蔭溥。其中周兆基,正就是上年浙江鄉試的正考官。

  等周兆基與盧蔭溥出京到了杭州,在江蘇的托津已先抵達;三個人先密商進行的步驟,托津說道:「周公是去年浙江的主考,如今奉派查去年的科場弊案,這表示弊竇完全出在『外簾』,與『內簾』無關,此為皇上的深意,我們不可不仰體。」

  「是!」盧蔭溥說:「今年是皇上五旬萬壽,慶典正在籌備,興起大獄,殊非所宜。照我的揣測,皇上亦決不願見劉金門罪至大辟;因為不獨五旬萬壽、見刑戮犯忌,而且劉金門是恭修先帝實錄手定稿本的人,忽然說因科場案舞弊而被誅,難免成為話柄,譬如只要有人說一句:『喔,修乾隆實錄的,原來是這麼樣一個人!』試想,皇上心裡會好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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