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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及至王陽明辭官歸裡,王艮相隨至余姚,有心倡明所學,但作風近乎招搖,王陽明大不高興。王艮謁見時,屏拒不納,長跪謝過,方又列入門牆。話雖如此,作風並沒有改多少。《明史》本傳:

  王氏弟子遍天下,率都爵位,有氣勢,艮以布衣抗其間,聲名反出諸弟子上。然艮本狂士,往往駕師說上之,持論益高遠,出入於二氏。

  「二氏」者釋、道。龍谿不過雜以禪機,心齋則索性引老莊之說入儒,但這亦可能是術。因為嘉靖在西苑修煉,道教走了一步空前絕後的紅運,佛教則從未如嘉靖朝那樣被蔑視過。其時有一風氣,即以小說戲曲諷刺現實。《西遊記》中我最喜歡的一段是唐僧到車遲國,後來才知道車遲國主的寵道滅僧,即是刺的明世宗。

  泰州學派確是有的,開山鼻祖為王艮,四傳至周汝登,已在萬曆年間,講學皆不諱禪,「汝登更欲合儒釋而會通之,輯《聖學宗傳》,盡采先儒語類禪者以入。蓋萬曆世,士大夫講學者多類此」。是則泰州學派雖創自為王艮,而建立完整的理論體系則為周汝登。

  泰州學派至末流,竟有因果之說,去陽明之學越遠,在正統派的儒家看,自是離經叛道。於是明朝最後幾位大儒之一的劉宗周頗不滿。《明史》卷二百五十五本傳:

  越中自王守仁後,一傳為王畿,再傳為周汝登、陶望齡,三傳為陶奭齡,皆雜于禪……宗周憂之,築證人書院集同志講肄。且死(作者按:順治二年南明亡,六月潞王降,杭州失守,劉宗周在紹興家居,聞變方食,推案慟淚,自此絕粒,複赴水不死,仍絕食,前後三十六日而死),語門人曰:「學之要,誠而已!主敬其功也。敬則誠,誠則天。良知之說,鮮有不流於禪者。」

  學者稱劉宗周為「念台先生」。念台臨死對門人之語,意謂:為學不誠,則講陽明之學精義的「良知」,很難不以禪理來解釋。

  重建陽明學統,雖由念台發端,而成于黃宗羲。《清史稿》卷四百九十九本傳:

  宗羲之學出於蕺山(劉宗周),闡誠意慎獨之說,縝密平實。嘗謂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為根底,束書而從事于游談。故問學必先窮經,經術所以經世,不為迂儒。必兼讀史,讀史不多,無以證理之變化。多而不求於心,則為俗學,故上下古今,穿穴群言,自天官地志,九流百家之教,無不精研。

  觀乎其言,則知講陽明之學而雜以禪者,根底不厚,摭拾宋、明諸儒語錄,及佛家語,信口游談所致。本來參禪是最難也是最容易之事,而陽明之學,精奧微妙,有時與禪理只去一間,毫芒之辨,非學有根底者不能。如陽明謫龍場驛,窮荒無書,唯以默誦舊書作為功課,乃「忽悟格物致知,當自求諸心,不當求諸事物」,此與佛家「頓悟」之說相似。而一悟之下,「喟然歎曰:道在是矣!」若問得道何以如是之易?則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說以證之,大半可以接受。凡此,皆黃宗羲之所謂游談。

  泰州學派自念台、梨洲師弟以後,不復為人所重。清朝在乾嘉以前,即陽明亦被排斥,因為康熙講道學以程朱為正統。程朱、陸王,門戶之見甚深,比較之下,陸王一派比較客觀虛心,清初大儒黃宗羲、孫奇逢為南北兩宗師,黃著《明儒學案》,不設程朱之學;孫奇逢著《理學宗傳表》,共「十一子」,程朱皆在其內。關中李二曲,其學亦出於陽明,但教人須讀二程朱子之書,躬自踐履。

  至於程朱,則無不力攻陸王,賢如陸隴其,亦所不免。學程朱者易流於偽,則更以為能力詆陸王,便促衛道。助康熙講道學的李光地、熊賜履,恰好都是利慾薰心的假道學,堅持門戶為植党之計。鄉試四書題限用朱注,固早有功餘;康熙二十九年更明定二場命題,得用「性理五書」中的《太極圖說》《通書》(按:均周敦頤著),《西銘》《正蒙》(按:均張載撰)。於是天下讀書人,十年寒窗,不但要熟讀朱熹之書,而且還要明瞭程朱之學的來龍去脈。在這樣的情況下,既無人敢公然發揮陽明之學,自然更談不到泰州學派,而況「出入二氏」,講學近乎傳教,更為朝廷所忌。

  自康熙以來,梨洲一派的陽明之學,尚且受到打擊;駁雜不純的泰州學派,自更當在防制之列。到得雍正,他對儒釋道所謂「三教」的態度,正如他的為人一樣,表裡不一,現在從各種文獻中,可以考查出他真正的態度:

  第一,對外來的宗教,一律採取拒斥的態度,尤以天主教、基督教為然。

  第二,表面尊儒,實際佞佛,喜歡用「政治和尚」,但此和尚自己不能搞政治。

  第三,表面辟道,實際上對某些道士頗有興趣。道教的派別極多,張天師這一派是符籙派,並不吃香。雍正曾將丹鼎派的道士,秘密養在西苑。他的暴崩,很可能像明朝的「紅丸案」那樣,是由於服食了荷爾蒙成分極高的興奮劑所致。乾隆即位後,有一僧一道被驅逐出京,一僧是文覺,據說他跟雍正的關係,猶如姚廣孝之與明成祖,雍正之殺兄屠弟,皆出於文覺主謀。乾隆對此人深惡痛絕,罰他從北京徒步回南。一道叫王若虛,看《東華錄》乾隆對他的告誡,令人想起導同治冶游的王慶祺,被假以他項罪名革職的故事,兩者皆有不能認真究治,為先帝諱的難言之隱。

  到了乾隆,他什麼教都不相信,但也並無太大的惡感,比較上有些討厭道教,我想多少是因為王若虛的緣故,但卻因此「禍延」張天師。自明朝以來,「太一真人」正一品的品秩,降為正五品,即出於乾隆親裁。

  乾隆以尊儒自命,嚴防「異端」,當亦有政治作用在內。至乾隆三十九年有山東壽張王倫,以「清水教」作號召,襲城戕吏,凡一月而平。明年河南鹿邑白蓮教事發,雖暫時壓制,而以吏治不修,導致邪說橫行,終於在嘉慶元年爆發為「三省教匪」的巨案,歷時七年,始得肅清。

  所謂太谷教,與白蓮教是否有淵源,不得而知。但既有學術作理論基礎,其遠比白蓮教高明,則是必然的。太谷教的創始者,是安徽池州石埭人周星垣,字太谷,蔣逸雪的《老殘遊記考證》,說他「明陰陽奇賅,能煉氣辟谷」,道光初年在揚州,從遊者甚眾。高弟子兩人:一為李平山,字龍川,其學傳劉鶚;一即張積中,字石琴。張避地入山東,定居黃崖後,泰州學派即分南北兩支,北派即黃崖教。其內幕據蔣逸雪考證是如此:

  同治二年,撚軍竄魯,積中率其徒眾,築堡壘,購火器,密事防禦,遠近來者逾千家。

  黃崖地本偏僻,荒落少人煙。積中來後,數年成市,群呼「七先生」,且有「聖人」者。置文學房,待賓客。設武備房,講守禦。更建祭祀堂,以敬禮神聖。著《指南針》以示規範。五日一開講,聽者袒右臂。年一祭天,夜深參拜,禮節繁重,二甥女素馨、蓉裳(一說素馨為其孫媳)盛裝捧劍左右侍,香霧彌漫,燭光沖天,數十里外見之,皆曰:「張聖人祭天矣。」積中精符籙術數,占風角雨候多驗,黨徒所布,自肥城之孝裡鋪,濟南城內外,東阿之滑口,利津之鐵門關,海豐之埕子口及安丘濰縣諸處,皆辟市肆,取名泰運、泰通、泰來、泰祥、泰亨等號。千里之外,指揮使令,脈絡貫通。紳民只知有張七先生,而不知有地方官吏,威望竟如此。

  語云:「庶人無罪,懷璧其罪。」張積中的威望超過地方官,則其行為非地方官所能節制,這是任何政治體制之下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況且從他的宗教儀式以及廣設市肆,建立經濟基礎及情報網的情形來看,難保並無異謀,而拒絕到濟南向官方去作解釋,更不無情虛之嫌。是故以當時的情況來說,閻敬銘派兵剿辦,也是必要的。但派出去的兵比土匪還壞,則閻敬銘不能不負責任。

  《老殘遊記》第九章,申子平與璵姑論道,轉述黃龍子的話,即為泰州學派宗旨的演義。其言如此:

  儒釋道三教,譬如三個鋪子,掛了三個招牌,其實都是賣的雜貨,柴米油鹽都是有的。不過儒家的鋪子大些,佛道的鋪子小些,皆是無所不包的。

  凡道總分兩層,一個叫道面子,一個叫道裡子。道裡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別了。如和尚剃了頭,道士挽了個髻,使人一望而知,哪是和尚,哪是道士。倘若叫那和尚留了頭,也挽個髻子,披件鶴氅,道士剃了發,著件袈裟,人又要顛倒呼喚起來了。難道眼耳鼻舌,不是那個用法嗎?所以這道面子有分別,那道裡子實是一樣的。

  另有六首絕詩,亦就是強調「道面子有分別,道裡子是一樣的」。這六首詩是:

  曾拜瑤池九品蓮,希夷授我指玄篇。
  光陰荏苒真容易,回首滄桑五百年。(其一)

  紫陽屬和翠虛吟,傳響空山霹靂琴。
  刹那未除人我相,天花黏滿護身雲。(其二)

  情天欲海足風波,渺渺無邊是愛河。
  引作園中功德水,一齊都種曼陀羅。(其三)

  石破天驚一鶴飛,漫漫黑夜五更雞。
  自從三宿空桑後,下見人間有是非。(其四)

  野馬塵埃晝夜馳,五蟲百卉互相吹。
  偷來鷲嶺涅槃樂,換取壺公杜德機。(其五)

  菩提葉老法華新,南北同傳一點燈。
  五百天童齊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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