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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有土斯有財

  以上所陳之事,雖皆針對新疆而言,實為閻敬銘整理財政的原則,對於鞏固中央政權,貫徹政令的關係極大。咸同以後督撫權重的主要原因是,平洪楊、平撚軍,不但要靠督撫打仗,而且要靠地方自行籌餉,有土斯有財,所以抱的是地盤主義。左、李不和,是為了地盤,左宗棠對郭嵩燾恩將仇報,亦是為了地盤。

  不過,餉雖自籌,仍是公款,在用兵之時,需款孔亟,不管哪裡的錢,拿來用了再說,朝廷極少查問。及至軍務告終,總要報一筆賬,曾國藩當時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同治元、二年,李鴻章克蘇州,左宗棠克杭州,曾國荃進圍金陵,大功告成,遲早間事。兵部、戶部的書辦,曾集資兩萬兩銀子,雇書手、購紙筆,預備包辦平定洪楊軍事的報銷,預備搞它幾百萬銀子的好處。

  這個報銷要一辦起來,不但揮霍冒餉有名的將領不得了,即令比較清廉的帶兵大員,如丁寶楨等,也會頭痛。用兵十餘年,牽涉七八省的一筆爛賬,不是三兩年可以查得清楚的,到時候羽書絡繹,往來奏駁,無非斤斤計較。就算查清楚了,將領有冒濫情事,是要他賠,還是治罪?說起來都是功臣,辦一個便足以影響全盤士氣,到得軍心渙散,悔之晚矣。這種於朝廷並無好處,徒然為胥吏製造敲詐勒索的事,絕不能做,所以保守派的領袖倭仁上一奏摺,主張免辦報銷。恭王表示同意,兩宮亦無話說。當時曾國藩曾向人說:都中氣象甚惡,唯免辦報銷一事,看來氣數未盡,差可安慰(大意如此)。

  這幾句話中隱含著一個非常嚴重,幸而未發的禍機。如果真要辦報銷,而湘、淮軍將領無法交賬,極可能發生全面的兵變,傾覆了剛由漢人扶住的滿洲皇朝。

  不過,這件德政留下了一個後遺症,即督撫自行籌款,不但事前易於邀准,事後稽核,亦每流于寬大。因為如此,督撫不管用兵,或者舉辦其他事業,只要有辦法,儘管去籌,事後的報銷,不必過慮。存此想法者,尤以左宗棠為然。

  左宗棠西征,納胡雪岩之策,借用洋債,得成大功,但付出的代價亦不小。借洋債不比向百姓征斂,有借有還,連日子都錯不得,還款來源是各省協餉及洋關(海關)收入,也是國家的支出。在左宗棠用兵時,不能不讓他借,因為要打仗就得「足兵」,要打勝仗更得「足食」,為了這個理由,朝廷無法駁他。閻敬銘看出問題的癥結,兵多兵少,對防務的影響並不大。以新疆地區的遼闊,說要多養幾萬兵,可以舉得出幾十個理由。所以首從「定額餉」著手,每年給你四百萬,不准借債,亦不得額外請定款。首先要設下此一限制,才能著手整頓。

  以下兩事,才是整頓的具體辦法。「定兵額」的主旨在精簡機構,裁汰冗濫,取消包括於「行程」中的作戰加給。所謂「力分於將多,財匱於兵眾」,真是洞悉時弊、鞭辟入裡的名言。而平時支領作戰加給的行糧,戰時又何以激勵士氣?所謂「若有事之時,加餉則款越難籌,不加則何以示勸」,亦確是出於經驗的老謀深算。

  「一事權」為剔除中飽最有效的手段。關於這一層,劉錦棠以統籌全域,務使勇有確數、餉有的款為言。閻敬銘後來另有一疏,所論更為透徹:

  臣部前奏,請留兵勇四萬,計應裁去一萬餘人。論者必以散勇無業為慮。豈知正供有限,斷不能舉天下無業之輩,成仰給于度支。況勇營半系空名,多非實數;總在該大臣確查勇數,核實歸併,自無棄人,即勇無浮冒,遣散亦不為無法。夫汰弱留強,合全疆滿蒙漢兵勇以四萬人為額,不準將弁空名冒領,則有確數矣;舊餉悉停,新定額餉以三百數十萬兩為斷,俾各省關專顧新餉,則有的款矣。

  疏中對將領營官「吃空」的情形,不好意思多說。當時貪冒的手法分兩種,除吃空以外,另有打折扣的辦法。一年十二個月,能發到「九關」已是很體恤的長官了。所謂「九關」者,發餉謂之「關餉」,九個月,亦即打了個七五折。

  話再說回來,閻敬銘當時之所以能入樞,除了借重他的度支長才以外,更有一因是他那種裁抑驕兵悍將的態度與手法,令人激賞。翁同龢很佩服閻敬銘,也從他那裡學了些東西。可惜本性不是掌度支的人,才具又不足,以後限制李鴻章擴張北洋勢力,即用閻敬銘對付劉錦棠「空餉額」的辦法,奏准不准再添一槍一炮,後來為同情北洋者,資以為甲午戰敗的口實。又,翁同龢深恨張之洞揮霍,一味用閻敬銘的「駁」字訣。張之洞的花樣最多,奏請舉辦一事業,往往開頭准了,到中途,看他花得太多,於是不論請部款,或是借外債,一律不准。為德不卒,就會變成「半吊子」,張之洞自道翁同龢傾陷其置於死地,由此過激之語,可以想見他有所興作,而經費不繼,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痛苦。

  我們現在談節約、談整飭風氣,閻敬銘的軼事,很可以提出來談談。翁同龢日記,光緒十一年正月初二:

  今年新例:戶部出貲,京兆送信,約定九卿翰詹同集安徽會館團拜,彼此不再投刺,以省繁文,主之者閻公也。

  又十二年九月十六:

  祝閻相七十賜壽,客皆不見,餘亦未送禮,從其儉素之志也。

  閻敬銘的「儉素」是有名的,因此,他最欣賞的「二李」,亦以儉聞名。二李者,李嘉樂,河南光州人,同治二年癸亥進士,官至江西藩司;李用清,字澄齋,號菊圃,山西平定州人,同治四年乙丑進士,官至陝西藩司,同時於光緒十四年三月為巡撫所劾而去職。

  閻敬銘其時方在假中,上疏謂陝贛兩撫劾二李皆妄,奉旨申斥。二李被劾的真正原因,可以想像得之。其時頤和園將成,翌年大婚,宮中有所需索,二李管藩庫,力持不可。巡撫自然只有劾之去職,才能動用庫帑報銷。

  二李之儉,號稱「天下儉」「一國儉」。清人筆記載:

  「天下儉」者為李公用清,相傳其自原籍起複入京時,徒步三千餘里,未雇一車騎。都下聞者成大驚怪。

  官雲南巡撫時,日坐堂上理事,夫人即坐其旁小室中,將產時不雇接生媼,既產遂斃,公之僕憐之,為市棺稍美,公以為費,令易薄者。已而子亦死,僕更為市小棺。公叱曰安用是?乃啟夫人棺納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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