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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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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所引,俄國步步進逼,猙獰面目盡露,孰令致之,誰實為之?張蔭桓此時已倒向李鴻章,狼狽為奸,共謀私利。若謂翁同龢對張蔭桓,以前是善善不能用,則此時為惡惡不能去。至於李鴻章,則始終無悔禍之心,事實上納人之賄,把柄在他人手中,亦無法稍作補救之計,如最後議約之時,猶允俄國額外需索。翁同龢三月初三記: 未正至總署,申初巴使來續議旅大約,已允者鐵案,其餘亦頗商改。惟鐵路一條,忽變為沿海至營口,餘指圖大爭。巴竟謂若大連不能通,則另覓海岸作通商口。餘遂大駁,謂爾臨時所改,我照華文,一字不敢。巴詞窮,認筆誤。仍以發電謂中國因數字不誤,不肯畫押而決裂。余笑應之曰:「任爾誣妄,我不任咎。」惟時英使在東廳,合肥、廖公晤之,巴有所聞,故改前說,知英之必來阻撓,須埋不開大連商埠之根也。此一事直持至戌初,合肥還座,倦容可掬,竟允其加「沿海」二字而罷。從此畫押之期不改,各國蜂起矣,如何,如何! 現在再回溯到膠澳事件初起之時,德國因為俄國的態度,曖昧不明,願意速了曹州教案,在中國謀一港口之事,另案辦理。但以李鴻章先則洩露德使所提六項要求於各國使館,繼而當面要求俄使干預,揆其用心,無非蓄意擴大事態。 結果,膠澳仍舊不保,而旅大又失。由於俄國占利忒大,英國不甘坐視,乃要求威海衛的租借權,並要求中國承認長江流域為其勢力範圍,於是法國亦提出四項要求,並佔領廣州灣,而日本則要求中國保證,福建沿海各地,不得割讓與他國。其間英國所得的實利,如租借九龍,擴展上海租界等,蠶食殊甚。凡此一連串的惡性連鎖反應,皆由李鴻章所引起。 李鴻章的全集中,於其晚年自甲午戰後的活動,皆略而不詳,此為其親屬故舊,有意隱諱。癸醜議和,自非李鴻章不能收拾殘局,乃以保全慈禧一事,盡蓋前愆,複受尊禮,身後恤典極厚,諡文忠,入祀賢良臣,居然公忠體國的純臣。其實,李鴻章如無丁亥之際賣國的行為,則癸醜議和不難,他本人的一條老命亦不會送掉,更溯因果,則戊戌變法,亦不致發生。嘗讀《明史》,頗驚異於嘉靖以後,凡事之始末曲折,人之賢愚功過,無不條敘井井,評斷允當,數百年以後,猶似身經。而數十年前的時事人物,反有霧裡看花、妍媸不分之感,此則治近代史者,不能不內訟者也。 周棄子先生贈我《瓶廬詩稿》乙冊,據李嘉有先生所藏1919年刊本影印,卷六丁酉年(二十三年)最後一首《題自藏石谷仿董巨畫卷》詩云: 鵷行人傑未全無,文學居然勝大夫。 互市忽來回紇馬,割城誰獻督亢圖? 封疆事大疑難決,帷幄謀深智若愚。 記取伏蒲三數語,首將芻槁責司徒。 題與詩截然兩事,細細參詳,恍然大悟。翁同龢被逐歸裡,旋生政變,為恐賈禍,日記詩文,多所刪改,以掩其跡,這一首七律,詩真而題假,原題應為「贈張樵野」。詩意頗晦澀,但讀其日記,參以《尺牘墨蹟》,亦不難索解。說之如下。 百官班行謂之「鵷行」。首句感歎朝中人才寥落,而竟「未全無」;下承「文學居然勝大夫」,托出張蔭桓,表明其長處及身份。「大夫」有多種解釋,此處用庾子山詩意:「講書征博士,明經拜大夫。」以正途出身的朝官為「大夫」,張蔭桓捐班出身,應列之於「三士」。而文采、學問,居然勝過正途出身的朝官。 「互市忽來回紇馬」,自是指俄艦忽到旅順。此句有兩解。杜甫《諸將》第二首:「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回紇馬來,實救朔方之兵,此指俄德勾結為一解。但中德交涉,已有成議,「六條」中開山東鐵路及礦產,盡德商承辦,此亦可謂之為「互市」。根本不煩回紇,而兵馬無端忽來,豈非居心叵測?此又是一解。以當時情況而論,自以後解為得作者的本意。 「割城誰獻督亢圖?」典出《史記·刺客列傳》而活用之,意謂俄國何知旅大之利,指明要索?此合上句皆責李鴻章。 「封疆事大疑難決」,自是寫實,「帷幄謀深智若愚」則為贊張蔭桓。當時必有似愚實智的良謀,直接奏陳於光緒,由「帷幄」及其下「伏蒲」句可知。翁同龢日記中曾數記此一時期中,光緒曾單獨召見張蔭桓,其謀曰「深」,曰「若愚」,料想當有看起來不聰明而實為根本之計的遠大做法。 其謀已與翁張骸骨,同埋地下,可得而知者,即張蔭桓曾奏請光緒,召李鴻章詰責。何以不先奏明,並不商諸同僚,即擅自令宋慶及旅順船塢委員,俟俄艦到時,照料一切?此即所謂「記取伏蒲三數語,首將芻槁責司徒」。芻槁者,秣馬者也;司徒則非李鴻章莫當。本事固彰彰明甚。 于此可知,翁同龢固非社稷之臣,光緒亦暗弱無用,而張蔭桓確為「鵷行人傑」。我在想,張蔭桓伏蒲上言,如在上者為明思宗,則衡以袁崇煥之冤死,以及明思宗之果於用重典,李鴻章必難逃顯戮,這也就沒有後來一連串的大禍。 《瓶廬詩集》戊戌年第一題為《再題自畫草堂圖次前韻》。原韻如下: 夢裡新添竹數行,城西聞有小茅堂。 他年炒豆呼村酒,莫忘官廚臘粥香。 此詩作於光緒十三年丁亥臘月,顯然有林泉之想。「再題」計兩首,其一云: 十三年尚逐鵷行,孤負城西舊草堂。 元日退朝惟默坐,敢誇身染禦爐香。 自丁亥至戊戌,實僅十一年,起句「十三年」,當系誤憶。翁同龢在丁亥即擬歸田,而至今「尚逐鵷行」,自謂「孤負城西舊草堂」實為違心之論。依我看,翁同龢縱非熱中之人,但絕非恬退淡泊者,則可斷言。試看前作,茅堂炒豆,一呼村酒,而不忘官廚,此日朝罷,謂不敢如賈至、杜甫早朝大明宮後的矜誇,其實正不能忘情於「身染禦爐香」。這年元旦的興會,若仍如往年訪鶴、游廠之時,哪會記得起城西草堂? 第二首有自注: 掣電飛馳墨數行(電信多予筆),居然批敕立朝堂! 桑榆難補東隅失,尚有人爭海舶香(頃因膠事嘔盡心血;卒被人數語割棄,憤惋欲絕)。 三、四語,即指李鴻章。第三句所責甚重,意謂李鴻章盡力謀國,尚難贖敗於日本之罪。由末句注中,則知翁同龢並非不知李鴻章賣國,而卒無所補救,只留得一句「憤惋欲絕」的詩注者,只因「居然批敕立朝堂」,不承望亦得有當國真宰相之一日,自足珍視。有此一念,不免依違,說得實質些,不肯以去就力爭。康熙年間彭鵬劾李光地奪情,謂其「貪位忘親」,如翁同龢則是「貪位忘國」。春秋責備賢者,難為其作恕詞。 走筆至此,接得周棄子先生電話,談到李鴻章的晚節,棄子先生提醒我,範當世挽李鴻章一聯,意在言外,「有吾皇褒忠一字」,苦心維護,而實為曲筆,大可參詳。按:范當世挽李鴻章聯云: 賤子於人間利鈍得失,渺不相關,獨與公情親數年,見為老書生窮翰林而已。 國史遇大臣功罪是非,向無論斷,有吾皇褒忠一字,傳俾內諸夏外四夷知之! 範當世錄稿後,獨自「與公」以下十六字加圈,已表示其挽李鴻章純出私情。但在李鴻章七十賜壽時,壽聯「環瀛海大九州,欽相國異人,何待子瞻說威德」,擬李鴻章為蘇東坡所極口稱道的文彥博;下聯「登泰山小天下,借通家上謁,方今文舉足平生」,以能如孔融之謁李膺為榮,則「人間利鈍得失」,何嘗「渺不相關」?而昔日視之為威德皆盛之文潞公者,忽謂不過「老書生、窮翰林」,則又何說?由此可知,如此措施,乃是範當世不便論李鴻章平生,不得已而找的藉口。「環瀛海大九州」的李鴻章,一生可頌揚之處,亦複不少,竟避而不論者,正因其人不可深論。 由下聯可知當時對李鴻章的功罪是非,論者甚多,且必有其不忠於國之論,故範當世因李鴻章諡文忠而以「有吾皇褒忠一字」之一語,為他做擋箭牌。其實「褒忠一字」,猶非「吾皇」,乃是慈禧太后之酬私恩。然則連抬出「吾皇」來的這面擋箭牌,防禦力亦很薄弱。「國史遇大臣功罪是非,向無論斷」,姑可有此一說,亦正因有此一說,異代不能不論其功罪是非。由今而觀,同光中興名臣,李鴻章是絕不能與曾、胡、左相提並論的了! 反倒是張蔭桓,死于忠義,末節應可盡蓋前愆。只以不是出身科第,而後人又不振,所以鮮有論其事者,為補敘其獲罪及被殺經過,以存其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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