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緹縈 | 上頁 下頁


  就這痛快的刹那,倒又讓他嚇一跳,「嗨!」是那種盡可能發生阻止效用的呼喝。阿文趕緊抹一臉上的水漬,張眼來看,正好與宋邑的不以為然的眼色碰個正著。

  「宋二哥!——你——?」

  「寒熱相激會成病。你在我這里生病倒不要緊,明天隨老師回陽虛,在路上病了。不是替老師添麻煩嗎?」說著。宋已隨手取過一大塊稱為「答布」的粗布。捲作一團,拋了給阿文,然後轉身關上了後院的門。

  阿文心想,且舒暢一會再說。隨手一抽。解掉了帶子,褪去犢鼻褲,倒又汲了一桶井水,大洗大抹,鬧了一陣,才拿那塊幹「答布」圍在腰際,坐在一株蟬唱亢遠的大梧桐樹下,與宋邑閒話。

  說著說著,他忽然想到了夜來所見,於是毫不考慮地說:「宋二哥,昨夜我看到了彗星。」

  「別胡說!」幾乎連阿文的話都未完,宋邑就這樣大聲叱斥,「太平天下,哪來的彗星?」

  阿文沒有想到他所得到的答覆是如此。但也由於宋邑的反應,他才明白,有沒有彗星是一回事,能不能談發現香星又是一回事,但是他覺得這世俗之見,應該不存於他們同門之間。真的真,假的假,他應該再說一遍,讓宋邑知道他決非「胡說」。

  於是,他淺笑一笑,平靜地說:「我相信你,我也相倩我的眼睛:昨夜,夜很深了,我看見彗星,」他舉起手來,很有勁地在空中一劃,「就這樣,從東面到西面,好亮的一條光,尾巴撒著,像把掃帚,眨眨眼就看不見了。」

  宋色也是看見過彗星的,承認他說得不錯。但是,這個小師弟鬼花樣多,總教他不能放心,所以有保留地沉默著。

  「無怪乎我今天要倒楣!」阿文又說:「這顆不祥的彗星,必是應在我的身上。

  這一說,宋邑可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呸!人間的帝王將相,才上應星宿。你算個什麼東西?」這樣笑駡著,他忽又意識到雖是玩笑,可也太不客氣了,於是換了一種語氣,一疊連聲地說:「走,走!去穿衣眼,等老師一回來好吃午飯!」

  「哪里還吃得下午飯?唉!」阿文搖搖頭,一臉的無奈。

  這叫宋邑不能不詫異,在他的印象中,他的這個小師弟精力充沛,心胸開闊,而且習鑽古怪,專門想些異樣的主意,從不知人間憂患哀愁以及不能應用的難題,那麼,他所歎的這口氣,是從何來的呢?

  他還未開口,阿文卻又說了:「不但我,只怕師父也吃不下午飯。」

  越說越奇了:「為什麼?」

  「師父一定氣飽了。」

  「氣誰?」

  「還有誰?」阿文指著自己的鼻子:「我!你看著好了,師父回來,要大發脾氣,罵人罵得昏天黑地。」

  宋邑這時才省悟,阿文從一進門到此刻,言語態度,諸多可疑之處,其中必有蹊蹺,於是神色嚴重地問道:「你又闖了什麼禍!快說與我聽!」

  阿文一聲不響,憂思怏怏地亂轉著他那雙靈活的眼珠。

  「說呀!」

  「二哥!「阿文答非所問地說:「我拜託你幫我一個忙,回頭你附和著師父罵我,要比師父還罵得凶。」

  「這,這是何意?」

  「為了替師父消氣,且讓我少挨幾句師父的罵。」

  看樣子他闖的禍還不小,宋邑越發不放心,「你到底在外面幹下了什麼荒唐行徑?倒是先說一說,也好讓我心里有個數啊!」

  「回頭你就知道了,包管你聽了也會雙腳亂跳。」

  如此憊賴,真叫宋邑啼笑皆非,還要再說什麼時,只聽蹄聲得得,仿佛是老師回來了。宋邑搶先迎了出去,阿文愣了一會,終於也跟了在他身後。」

  果然是淳于意,面凝嚴霜,一語不發,逕自向自己屋中走去。

  這樣子連宋邑也有些害怕,他用眼色止住了畏縮如鼠的阿文,跟著淳于意到了屋內,才悄悄問道:「偉家的小兒症如何?」

  「原是輕症——」淳于意的語氣未完,卻不知道還有句什麼話未說出來。

  由手氣氛的沉悶,更覺得屋子里熱得要令人窒息似的。宋邑把能開啟的門窗,盡皆打開,向淳于意輕輕揮扇,含蓄地勸道:「老師請先寬寬心。我替老師備了燒肉、炙魚,日長無事,慢慢喝酒吧!」

  「我不想飲酒。」淳于意搖搖手,「你先去吃飯。吃了來,我有話說。」

  這話,自然是關於阿文的。不弄個明白,宋邑一樣也是食不下嚥,於是答道:「那就請老師此刻吩咐。」

  「朱文不可救藥了!」

  一開口便不妙,老師對阿文稱呼都改了,這連名帶姓的叫法,顯然不拿阿文當自己人看待。宋邑心里七上八下,覺得必須攔著老師,不讓他說出什麼決裂的話來,但等想到,卻已晚了。

  「我決意『破門』。」淳于意平靜地說。一個字、一個字極其清楚而堅決,聽得出這個主意,已在他心里不知盤算了多少遍?

  「這,這,這是,」宋邑結結巴巴地說,「為了什麼?惹老師生這麼大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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