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緹縈 | 上頁 下頁 |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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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在窗下的朱文,把這一切經過,都已聽在耳中。心里有著說不出的難受——那是他從未有過的經驗,就像有把肉案上吊掛豬肉的鐵鉤,鉤住他心頭,把身子臨空懸了起來,只覺得痛苦,卻是無可著力,連掙扎一下都不能夠。 怎會有這種事?太可怕了!他恨自己恨得要死,不是恨自己不該去幹那些勾當,恨自己太大意,知道師父痛恨的是什麼,這些勾當就該做得謹密些。譬如:這一早該先到偉家,後到東市——稍微花些心思,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而現在呢?以後呢?想起從此看不見師父端然靜坐、凝重如山嶽的神態,他心里慌慌地,仿佛覺得世界雖大,竟無一可以倚靠之處。再想起從此看見緹縈的如星星、如珍珠,無時不是明亮得叫人看了再想看的那雙眼睛,他也覺得世界雖大,竟無一可以依戀。 這才真的是可怕!於是他踉踉蹌蹌地沖了進去,口中大喊:「師父,師父!」 他只看到師父的背影,一閃而沒,已是身在內室了,只有宋邑攔在他的前面。 「你死了心吧!」 這似勸阻、似譏嘲的五個字,聲音雖低。卻如轟雷掣電般,直貫朱文心底。真的,死了心吧!不死心又怎麼辦?師父的話如此決絕,把他看得有如比毒蛇瘟疫那樣令人深惡痛絕。如果求取饒恕,不管是長跪不起,還是痛哭流涕,都不過自討一場沒趣,絲毫不能挽回師父的心。 一想到此,從不知世間有難事的朱文,頓時氣餒得連手腳都軟了。 「跟我來!」宋邑拉著他的手說:「我有話說。」 「還說什麼?」朱文垂頭喪氣地答道:「我早知道了,那顆倒楣的彗星,會應在我身上。」 宋邑倒又忍不住好笑。但也因此而更有信心——這樣一個天真猶存的大孩子。說他已不可救藥,未免太武斷了。 於是,他把朱文領到他自己的屋里,把要留他在臨淄的意思說了一遍。當然,他的措詞是很委婉的,盡力地勸慰著、鼓勵著,一片與人為善的好心,溢於言表。 但朱文卻不能輕易接受他的好心。師父與師兄的安排,他剛才已在窗下偷聽到了,當時連念頭都沒有轉過。這時宋邑正式提出來商議,他不能不作深切的考慮,首先他想到,宋家粗茶淡飯、枯燥嚴肅的日子,是他所難以忍受的——師父那里也是這樣的日子,但是,那里有緹縈,而且師兄不是師父。十年的感情,親如父子,僅這一點,不論怎麼苦的日子,都可以使人甘之如飴。 光只想到這里,他就覺得不必再往下想了。「宋二哥!」他率直地說:「你的好意苦心,我全懂。不過我不想待在你這里。說實在的,我是在你這里待不住。你讓我出去闖一闖。」 這句話把宋邑說得愣住了。他是個忠厚人,將心比心,以為朱文定會接受他的好意,誰知結果適得其反,這該怎麼說?他事先一點也沒有想過,所以只能直著眼看著朱文。 朱文卻是把他所該想的想法,都先想到了,「你請放心!」他盡力安慰他,「我決不會流落,我有我的辦法——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你想吃一碗飽飯,那真是太容易了。你——宋二哥,你相信我這不是說大話吧?」宋邑相信他不是說大話,但是,「你說去『闖一闖』,我怕你會闖出禍來!」他憂形於色地。 「不會,不會!」朱文亂搖著雙手分辯,「你當我是那些腹中沒有分寸的草包?我的眼睛亮,我的人頭熟,到處不會吃虧。喔,還有,」他又極鄭重地說:「我決不會拿師父的幌子去騙人。騙人的花樣多得很,如果你不相信,那麼我此刻就跟你發誓,我從此不再替人診病。否則你唾我的臉。」 經他說得如此懇切,宋邑怎能不信?趕緊攔阻著他:「萬萬不可如此!你得師父的親傳,該仰體師父救人濟世的但心,盡力而為。」 「也就是為此!」朱文忽又變得老氣橫秋了,「否則誰高興一天到晚跟愁眉苦臉的病人打交道。」 「只是——」宋邑又說,「再不可在病家頭上弄錢了。」 那也不能一概而論,朱文在心里說。有些病家還有怪脾氣,非要多花錢,心里才安逸,如說看病不要錢,就仿佛醫士沒有盡力,甚至還以為受了侮辱。這些奧妙,宋邑不懂,也就不必再說,只是點頭表示受教。 宋邑對他的態度,相當滿意。叫家人為朱文安排午飯,把替淳于意準備的燒肉、炙魚都搬了出來供他享用。朱文看看話已說到盡頭,錯也罷、對也罷,反正事已如此,索性天涯海角去闖蕩一番也好。這樣想著,愁懷一放,胃口大開,且飽餐了再說。 趁他這狼吞虎嚥的一刻,宋邑回到淳于意那里,把朱文談話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想不到朱文是如此爽朗明達的態度,倒顯得做師父的氣量太狹,容不下人。淳于意心里很不是味,怔怔地望著宋邑,不知該作何表示。 就這時,聽得窗外的聲音:「師父,我走了。多謝你老人家多年教養之恩。等我闖出了一番事業,再來報答。」 是朱文的聲音,那麼平靜、那樣飄忽,但也是那樣堅決,就仿佛無意中聽見有人在神前自誓沒有無端去打擾他的道理。 高大的身影一閃,跪在庭中自陳已畢的朱文,已經起身離去,大踏步地,顯得十分灑脫豪邁。 宋邑從淳于意的痛苦的臉色中,突然得到了啟示,一躍而起,往外沖了出去——顯然的,他是要留住朱文。 「你幹什麼?」身後有喝止的聲音。 宋邑站住了腳,回臉來看老師,臉上不僅是痛苦,還有怨恨和鄙薄,似及那種難以形容的,受了打擊想還手的神氣。 「你看見了,他是如此對待我!六年的感情,說丟下就丟下,一點都不用顧惜。你、我,怕都辦不到吧?」 忠厚老實的宋邑,始而愕然,繼而恍然。原來老師心里和嘴里是兩回事,嘴里把朱文罵得那麼凶,其實心里捨不得他。唉!他歎口無聲的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且趕緊把朱文找了回來吧! 但是,他還沒有明白,對朱文愛怨各半的淳于意,這時把那一半的愛也化做恨了。他堅決地阻止宋邑,不要去找朱文,並且發誓,從此以後不要看到這個不成材的下流胚。 宋邑無奈,只好想出些話來百般勸慰,而淳于意始終悒鬱不歡,天氣又熱,這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可真是難挨。第二天一早,淳于意一個人淒淒涼涼回陽虛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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