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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誰要想念這個沒出息的人?」緹縈憤憤地又加上一句:「哼!我永遠也不會想他。」

  這使得淳于意更滿意,「好吧!」他輕快地說:「既然不想他了,就不必再談他。你先到廚下看看,有什麼飲食,先取些來我吃。」

  走出屋子,緹縈想哭,好不容易忍著,一直忍到夜間歸寢,蓄積已久的眼淚,才得盡情一瀉,枕衾上,無聲無息濕了一大片。

  不知他此刻在哪里?她一直就只會這樣想。除了一年兩次去到嫁在近處的二姊家做客以外,她從未出過里門一步。無從想像一個人離開了家,還有何處可以安頓?

  他必須露宿在人家簷下。這個天氣,風露中宵,容易得病;一病下來無衣無食怎麼辦?想到這里,心頭如打翻了熱酷似的,眼淚又流個不住。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哭幹了眼淚。哭倦了神思,漸有睡意,仿佛聽得窗外有聲音,緹縈怕是穿窗而入的小竊,驚然一驚,微微抬頭離枕,側耳屏息,靜靜聽著。

  是有聲音,極低,好像在喚:「緹縈,緹縈!」

  奇怪了,何以有似幻似真的聲音?她覺得有些頭暈。對了,她想起曾聽父親說過,有種叫做「掉眩」的疾病,一個人憂思過甚,氣血不調,就會有這種觸處皆幻,疑神疑鬼的病象。趕快定下心來,排除雜念,好好睡吧!

  頭一著枕,剛閉上眼,好不奇怪,那聲音又來了。隨後是碌碌一聲響,似乎有樣什麼東西滾了過來,她伸手出去一摸,憑感覺就可以知道,握在她掌心里的,是她最愛吃的栗子。

  有實物為症,這可不是什麼「掉眩」,更不是夢境。想到這里,她忽然醒悟,那顆心怦怦地,一下接一下,直跳到喉頭,連呼吸都很困難了。

  「緹縈,緹縈!」

  不是朱文的聲音是誰?她簡直嚇壞了,嚇得手足無措,這要讓父親聽見了怎麼辦?

  「緹縈!」朱文的聲音中,顯得有些不耐煩,「怎的睡得像死豬一樣?」

  他稍稍提高了聲音,倒是警惕了她。這樣喊下去,非把睡在東廂的父親驚醒不可,無論如何得要趕緊禁止他再喊。

  於是,她翻身坐了起來,還在穿衣服,朱文在外面已經聽見了,欣然相問:「你醒了?」

  緹縈不答,匆匆披了衣服,踩著細碎的步子,走到撐開著的北窗下,黑暗里望見影綽綽的朱文,心里一酸,雙眼越發模糊——隨後是一陣無可名狀的喜悅,和不知來自何處的興奮,興奮得手足發抖。

  「緹縈!」朱文輕輕地喊著,從窗外伸進手來,接著身子一長,似乎在爬窗子。」

  緹縈大驚。「你要幹什麼?」

  「我要進來,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

  「不行!一不行!」說著,她用兩手去推朱文,人倒是推下去了,兩手卻握在人家手里了。

  「那麼,你到後院!」

  她住的西廂,只有一道門通正屋,而正屋的門早就閂上了,怎麼出得去?

  「不行,我無法出來!」她又想到了父親,使勁奪著手。輕聲喝道:「你好大膽子!還不快走!」

  朱文輕輕地笑了,「師父必定告訴你了。」他說,「你不能聽一面之詞,也該讓我有個訴冤的機會。」

  這話惹得緹縈大為不悅,她是孝順女兒,聽不得這樣的話:「我不聽爹的話聽誰的?」她冷笑一聲,「哼,冤枉了你?你是天下第一個君子好人。」

  「雖不是第一也不壞。」朱文緊接著又說:「師父罵我猶可說,你此刻也罵我,可真是冤上加冤了。你不想想,都是為了你才鬧出來這麼個紙漏。」

  「你簡直是胡說!與我何干?」

  朱文詫異之至:「師父沒有跟你說——」

  「說什麼?」

  「我替你買繡襦的事。」

  緹縈也詫異了,「何曾說過?」

  「這就是了!」朱文的口吻,越發欣快,「師父為何瞞著這件事不說?你想想看。」

  緹縈看這情形,可以想像得到,內中必是另有一番曲折。她自然想知道,但又怕時間長了,萬一父親半夜醒來,發覺了,這可是一場難以收拾的大風波。

  她還在躊躇不決時,朱文卻在催促了。

  「你快從窗子里爬出來,我細細告訴你。」朱文又說:「而且我還有東西給你。」

  「我不要。」

  這不要是不願收受他的東西,還是不願越窗到外面去,朱文弄不清楚,他也有些擔憂,怕師父半夜里起來小便,正好發覺,那一來,會把緹縈嚇壞。因此,他不再浪費時間,舉起手里的一個布包,隔窗遞了進去。

  「是什麼?」緹縈不接,卻這樣先問了一句。

  「你打開來就知道了。」

  有片刻的遲疑,她終於不忍拒絕。布包一接到手,就知道里面有一袋栗子。似乎還有一件衣服——是的,是一件短襦,黑影里看不清顏色,只隱約看到白色的花紋。不過她知道那是什麼料子,在手里,又滑又軟,十分舒服。她把繡襦抖開在身上比一比,尺寸似乎也合適。雖然她看不見自己穿上這件珍貴的華眼是什麼樣子,而且她也從沒有穿過絝羅,可是,她在想像中已經清楚地看到自己——比陽虛侯的女兒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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