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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你敢來?」

  「有何不敢?大不了,師父罵我一頓。」

  這下是緹縈心里七上八下了。她知道他向來說得出,做得到。今天黑夜可來,明天白天為何不可來?真個來了,以後的情形,不堪想像——不是罵一頓,所能了事的。

  心里一急,不覺衝口而出:「你別來!」

  「為什麼?」

  「你別問,只不要來。」

  「偏要來。」朱文一面說,一面笑了。

  這一笑,緹縈恍然大悟,自己已中了計了。原來是想嚇他,反叫他嚇了自己,這是哪里說起?

  經此一來,緹縈也想開了,平時就常受他的擺佈,鬧急了有一個辦法對付,就是不理他,他自會倒過頭來央求,好歹要順從了自己的心意才罷,但是這個萬試萬靈的辦法,此刻用不上,不理他自然可以,無奈把他氣走,有許多話向誰去問?看看斗轉星移,此夕相聚的時候,已經不多,收起那些閑白,好好談些正經吧!

  於是,她問了一句最要緊的話:「以後你怎麼辦呢?」

  這句話叫朱文甚難置答。未到陽虛——或者說,未到淳于家以前,他原就打算好的,把話說清楚,東西交了出去,只要讓緹縈瞭解真相,他就沒有遺憾了。然後,海闊天空地,或者西到宛、洛,或者南下江浙,去那天下繁華富庶的地方,闖一闖,開一開眼界再說。

  但一見緹縈,他覺得那些繁華富庶的地方,也不見得有什麼了不起。還是在近處先鬼混一陣子,無論如何,能夠常常這樣來看緹縈,不也很好?當然,這話他不敢貿然出口,怕緹縈笑他空有遠遊的壯志,能說不能行、所以一直躊躇著。

  「怎麼呢?」緹縈蹙著眉說:「你總該有個安頓的地方才行啊!」

  「要找個安頓的地方倒不難。在陽虛,我也有許多朋友。」

  「盡是些什麼朋友?」

  「上中下三等都有,跟你說了你也不知道。」朱文停一下又說:「我想到大地方去看看。」

  「嗯!」緹縈點點頭:「大地方長見識,有發展。」

  這話在朱文頗感覺意外,他真沒有想到,緹縈的心胸倒是開闊。受了這一層鼓舞,他慨然說道:「對!我要到所有的大地方去走走。」

  「去行醫?」

  「行醫不能致富。我要做買賣,把齊魯的好衣料運到別處,別處的好東西運回來。不須幾個來回,就可以站穩腳步。當然,」朱文咽了口唾沫又說:「做買賣要本金,這

  聽得津津有味的緹縈,見他戛然而止,忍不住追問:「你怎麼不說下去?」

  朱文不便再說下去了。他要用各種方法弄錢,而那些方法,在緹縈是從未聽見過,更無從想像的,說出來會使她不安,還是不說的好。

  因此,他隨口撒了個謊:「有人會借本金給我。」

  「誰呀?」

  「當然是富家豪門……」

  「你別再玩那套花樣了!」緹縈打斷他的話說,這當然是指偉家那重公案。朱文笑笑不響。然後又把話題扯到緹縈身上,他問她的近況,也問了衛媼。就這樣直到雞鳴一聲,才逼得他們分手。

  「明天,不,今天晚上我再來。」臨走時,朱文訂下了後約。

  緹縈未作聲,他也不須她表示同意與拒絕,悄悄走了。

  這一走,給緹縈留下的感覺,是她所未經驗過的。她覺得這個世界待她太好了,油然而生感激涕零之念,她也覺得心有些亂,可想的事太多,使她應接不暇。此外,還有一陣陣莫可究詰的興奮,似乎按捺不住,要把她連身子一起帶上天去。

  等這些感覺稍稍平靜,她才能回想起,朱文也常隨著父親一起去診病,窮鄉僻壤,來往不便,一去總是三五天;遠則像臨淄這些地方,兩三個月的勾留,也不足為奇。然而那些沒有朱文的日子,至多不過稍覺寂寞而已,何以今夕的重逢又別,小小的心坎中,會掀起如此的波瀾!

  人,真是猜不透,想不懂!她幽幽地歎口氣自語。偶爾抬眼一望,窗外曙色已透,心頭一凜,她對自己說:「了不得了,快睡一會吧!」

  說也奇怪,只一想到該睡了,頓覺雙眼澀重,頭一著枕,便即迷糊。到再醒來時,但聞笑語喧闐,緹縈還未完全清醒,急切間不辨何事。

  定一定神才聽出究竟,是左右鄰里,得知淳于意遠遊還鄉,特來相訪。此時,正是主人送客出門。

  「怎的不見緹縈?」問的人聲音蒼老,緹縈知道是左鄰鬢眉皆白的龐公。

  「還睡著。」這是她父親的聲音,笑著在說:「越來越嬌懶,怕的是叫我寵壞了。」

  「可別說這話!」龐公是不以為然的語氣:「緹縈,嬌則有餘,這『懶』字嘛,怎麼也說不上。我看——莫不是病了。」

  緹縈聽到這里,臉上發熱。抬眼看時,南窗外,淡金色的秋陽,斜斜穿過,更覺心驚!這麼晚了,還不起身,是固門中極失禮的事,而鄰居龐公,猶在誇獎,豈不叫人羞慚?

  都已坐起來了,想想實在難為情,重又睡下,索性照龐公的話,裝病倒是晏起的絕好託辭。念頭剛剛轉完,聽得腳步聲近,是父親來了。緹縈心里發慌,趕緊翻個身,將眼閉上。

  「緹縈,緹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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