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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想我自己,」淳于意搖搖頭說,「做人,真比這苦茶還苦!」

  怎麼說這話?緹縈為了安慰父親,不能不反對父親的看法,「誰謂茶苦,其甘如薺!」她念了毛詩《谷風》上的這兩句話,作為答覆。

  念得好熟的詩經!淳于意頓時一解愁顏,但也還有餘剩的感慨,他執著緹縈的手說:「你要是個男兒就好了!」

  緹縈最怕她父親提起這句話。天下什麼事都有辦法,就只不能化女為男。但是,「男女有什麼分別?」她這樣懷疑地問:「爹就當我是個男兒好了!」

  「傻話!」淳于意笑道:「我當你是個男兒沒有用。『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我不能永遠把你留在我身邊。」

  「為何不能?」做女兒的大聲反問:「我不嫁,侍奉爹一輩子。」

  「真是我的孝順女兒!」淳于意覺得異常安慰,也念著那兩句古詩說:「『誰謂茶苦,其甘如薺』,苦中回甘,人生總也還有值得去細細品味的地方。」

  對父親的話,緹縈不十分聽得懂,但誇獎的語氣,是顯得很明白的,所以她也得意地笑了。

  「衛媼呢?」淳于意忽然間問說。

  「想來是『會燭』去了。」緹縈又說,「爹,你如果累了,請安歇吧!我守著,替她應門。」

  一不!我又不覺得累了,這樣說話很好。」

  於是父女倆閒談著,直到衛媼回家,方才散去,各自歸寢。緹縈回到自己屋內,陡起一種莫名的興奮——她想到了朱文。他說過今夜還要來,不多一會又可以見面了。

  就這時,聽得有人在叩窗戶。她又喜又驚,莫非朱文這麼早就來了?這膽子可太大了些。一面這樣想,一面急步走向北窗。一瞥之下,不禁自笑,哪里是朱文?是衛媼。

  「李吾要我捎個口信給你,叫你明天上午務必到她家去一趟,她有要緊話跟你說。」

  李吾是巷中的女娃,與緹縈是閨中密友,「李吾會有什麼要緊話呢?」她困惑地問。

  「誰知道!」衛媼是頗不以李吾為然的神氣,「她問了你好幾遍,說怎的不來會燭?我問她何事,她怎麼也不肯說。鬼鬼祟祟,只怕不是什麼好事。她哥哥是個出了名的無賴,你可當心些!」

  「嗯。」緹縈深深點頭,「我知道的。」

  「你父親跟你說了些什麼?」衛媼又問,「可曾提到朱文?」

  「沒有。」

  「我真也不懂他什麼意思!難道真個鐵了心?我這樣子三番兩次的說,他還是不肯讓阿文回來?」

  緹縈不答,實在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你明天跟你父親說,他要到市上去買個僮兒回來的這個念頭,休再提起。」

  「為什麼呢?」緹縈詫異地問,「爹爹是一番好意。」

  「難道我不是一番好意?」衛媼數著手指頭說:「第一,有那伶俐識得眉高眼低的僮僕,給豪富大家買了去,可以行賈作工,為主人家牟利;我們家買了來汲水、劈柴,豈不是踐了好材料?再說,像這樣的僮僕,身價不低,我也不願你父親多花錢。若說弄個不費什麼錢的笨貨,只會吃飯,不會做事,那不是來幫我,倒是來惹我生氣。何苦來哉?這是一。」

  「嗯。還有呢?」

  「還有二,是為了阿文。」

  衛媼沒有再加解釋。這與朱文有何相干?緹縈想不明白,便即問道:「何以說是為了阿文?」

  「這都不懂麼?我要為阿文留下餘地。你想想看,真的買了個僮兒來,我還能說什麼?我要抓住個題目才好作文章,三天兩頭做不方便,說少個人做事,說阿文在這里就好了。你父親叫我吵得煩了,就說:算了,算了,把阿文去找回來。那不就正中下懷嗎?」

  六十多歲的衛媼,詞鋒流利,語氣生動,」說得十分有趣,緹縈被她逗得格格地笑個不停。

  「去睡吧!」衛媼特地叮囑:「明天早些起身。別再像今天這樣——縱使你父親寵你不說,傳到左右鄰居,會叫人笑話。」

  「嗯!」緹縈乖乖地答應著。

  「只怕今夜阿文還會來。你告訴他,不可如此大膽。律禁夜行,又是深夜跳牆,叫官府逮住了,一定當盜賊治罪,割鼻子砍手的,聽著都叫人害怕!」

  衛媼說完,管自己回臥室去了。緹縈可是大大地上了心事。聽她父親講過,歷代都以捕竊盜為治國的急務。漢朝律例,盜牛馬都有死罪的可能。即或逃得一死,肉刑可是決計逃不掉的,且不說「刖刑」斷手足一,「劓刑」割鼻子,就算是最輕的「墨刑」,在額上制字塗墨,自己先掛個幌子,告訴人:「我是罪犯!」這叫人怎麼受得了?

  轉念到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你該知道夜行犯禁,千萬不要來!」她不斷地在心里說。同時默默地在打算,如果朱文真的來了,一定要留住他,反正衛媼已經盡知底蘊,叫朱文到她屋里躲一晚,天明再走,就不至於出亂子了。

  有事在心,哪里能夠睡得安穩?這一夜魂夢皆驚,狗吠貓叫,都能嚇出她一身汗。到後半夜,聽得父親起身出屋,再又回來,閉門複睡,而朱文到這個時候卻不見蹤影,難道真如自己所望的,他也知道夜行犯禁,「不敢來嗎?

  不會的!朱文不是那種謹飭的人。他向來敢作敢為,言而有信,說來一定來。那麼,到此刻不來——

  再往下一想,緹縈頓覺轟地一聲,魂靈兒出了竅,霎時間手足冰冷,幾乎昏厥。一定是叫官府當盜賊捕了去了!那怎麼得了?於是,耳中所聞,是朱文被刑的哀呼;目中所見,是朱文斷肢的慘狀,天族地轉。幻象紛呈逼得她心跳氣喘,額上冷汗涔涔,朱文到底怎麼樣了?非要立刻弄個明白不可!

  然而,從何處去弄個明白呢?她想到了衛媼。毫不遲疑地起身披衣,摸索著出了西廂,開了堂屋的門,一直往後院奔去。

  衛媼的臥室在廚房旁邊。老年人畏寒,八月初的天氣,門窗都已關得實騰騰地。緹縈舉起顫抖的手叩門,同時不斷地喊:「衛媼、衛媼!」

  由於怕驚醒了父親,她的叩門及喊叫,聲音都極輕,因此,隔了好久,才把衛媼叫醒,她在里面漠然問道:「誰啊!可是阿文?」

  「不是,是我。你快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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