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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於是淳于意朗誦當年皇帝即位元年,會有司議除「收孥相坐」律的詔令:「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面衛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論,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產坐之、及收。朕聞之,法正則民欲,罪當則民從。且夫牧民而導之善者,吏也既不能導,又以不正之法罷之,是法反害於民,為暴者也,何以禁之。朕未見其便,其熟計之!」

  看到老師從容得近乎得意地背誦著,宋邑也產生了信心。尤其是論法「所以禁暴雨衛善人」這一句,給了他極大的安慰,「老師活人無算,而且立身正直,自然是『善人』!」他昂起頭說,「我想想,也不該有什麼禍事,否則,天理何在,國法何存?」

  他的話剛完,聽得屏門作響。淳于意和宋邑都倉皇地轉頭去看,只見衛媼啟門而入,伏地向客人行了禮。等她抬起頭來,主客二人都大吃一驚,她的臉色蒼白,身體發抖,大失常態,特別是眼中所流露的驚恐的神色,是淳于意多少年來從未見過的。

  「阿媼!」宋邑首先發問:「你可是得了寒疾?」

  「我在門外多時,都聽見了!」

  這一個答非所問,解釋了她大失常態的緣故。淳于意特有警覺,「你不必多說!」他使勁地用手一指,低聲喝道:「當心緹縈聽見。」

  「她聽不見,她在廚下走不開。」衛媼顫巍巍地移前兩步,又說:「我不知主人究竟為了何事得罪?若說天道,主人不該得禍。只是千萬不能入獄,不然,就能洗雪冤屈,也只剩下半條命了。主人可曾聽說過周勃的那句話?」

  淳于意和宋邑都知道她所指的是一句什麼話。周勃的故事,眾口相傳,耳熟能詳。據說誅諸呂立過大功,而且是皇帝的女兒親家的絳侯周勃,為人陷害,以謀反的罪名下獄,初受獄吏的淩辱,其後以巨金行賄,卻又得獄吏的指點,輾轉獲得竇太后的援助而脫罪,出獄之後,周勃對人說過這樣的話:「我帶過上百萬的軍隊,但是,至現在才知道獄吏之貴!」淳于意和宋邑,起初都還沒有工夫想到這上面去,此刻讓衛媼一語提醒,不由都愣住了。

  在他們心里,浮起了同樣的記憶,他們都替受了刑的人治過傷,不是兩股血肉模糊,就是背上被鞭打得肉飛見骨。這還都是被捕鞫訊、無罪釋放的人。真如衛媼所說的,「就能洗雪冤屈,也只剩下半條命了」——審問犯人,准許「考掠」,而「棰楚之下,何求不得」?則是天下司法官吏所一致信服的「至理」。

  於是,淳于意不得不在心里估量了。一日入獄,是不是經得起棰楚的考驗。倘或經不起考驗,又當如何?

  宋邑卻是愈來愈怕,臉上的肌肉都抽搐了,「老師,」他喘著氣說:「剛才我們都只注意有罪無罪,忘掉了入獄就是難關。照我看,說什麼也得想辦法彌禍於無形。這不是充好漢的事!」

  最後那句話,對師長來說,已涉不敬。但淳于意自然瞭解他是急不擇言,並且以他能如此關切,而感到安慰,「你莫著急,」他已有了打算,反顯得格外坦然,「一切聽天由命吧!」

  「主人!」衛媼倒又忍不住了,「莫看得這等不在乎!到那時候吃不起苦,要你把供什麼罪名,就招供什麼罪名,那才真個冤沉海底!」

  「是呀!考掠之下,不得已而誣眼,反更叫人不能甘心。」宋邑也附和著衛媼的見解。

  隨便他們兩人怎麼說,淳于意只是搖頭不語。等逼得急了才說了句:「我自有自處之道。」

  何以自處?宋邑不解所謂,而衛媼卻懂了,她嘴角掛著一絲冷笑,悄然走了。

  「老弟!」淳于意挪一挪身子,把一隻手放在宋邑肩上,「我要重托你一件未了之事。」

  「老師儘管吩咐。」

  「死生有命,我看得開。我平生救活過不少人,但也見過許多病入膏盲,無法下藥的。眼前這場禍事,就是無法下藥的病,只好聽其自然……」

  「老師、老師!」他的論調實在讓宋邑聽不進去,所以打斷了他的話,想搶著發言。

  而淳于意卻不容他說下去,有力地揮一揮手,略略提高了聲音接著又說:「你聽我說所謂『聽其自然』,並不是說毫無希望。我雖能診斷生死,卻不是個個都准。偶爾有明明看來非死不可的,不知如何隔了些日子,竟能不藥而愈。醫道所窮,唯有歸之于天道。我這場災禍亦複如此,或者將別有意外的解救,但不是這時候所能知道,所能設想的。」

  一口氣說到這里,淳于意停了下來,原是豁達明智的神情,忽就變得悵惘依戀,仿佛失落了一樣極貴重心愛的器物,而想不起失落在何處似的。

  宋邑無法瞭解他的心情,然而他亦不敢開口,怕擾亂了他的思路,只是格外定一定神等待著。

  「幸得當今天子仁慈,除了『收孥相坐』律外,一事有罪一人當,不致累及父母妻子。我五個女兒,四個都是人家的人了,我可以不管,不放心的只有……」

  不用老師說出口來,宋邑就已完全明白,他趕緊表示:「我知道,我知道!老師不必為此系懷,縈妹妹就跟我胞妹一樣。萬一——」

  那「不測」兩字,宋邑不忍出口,淳于意自然也明白,深深拜了下去,慌得宋邑避席不迭。等淳于意拜罷抬頭,但見他涕泗交流!這人世間,唯一割捨不下的,只是愛女緹縈——老師的心事,宋邑到這時候才算真正摸到。

  他想找一兩句話來安慰淳于意,急切間卻再也想不起,只一再重複著自己的諾言:「我一定把五妹妹當做同產。老師請放心!」

  「嗯——」淳于意收拾涕淚,點點頭說:「我這下是可以放心了。你在我這里盤桓幾日,等我慢慢跟緹縈說了,你連衛媼一起,把她們帶走。」

  神態語言,都像是訣別托孤,囑咐後事,宋邑不忍再聽,所以亂搖著雙手說道:「老師不必再說,我都知道。」

  淳于意懂得他的意思,同樣地也不忍叫這個忠厚恭敬的學生過分傷心,心想總還有些日子相聚,有話也不必急在一時。倒是平生絕藝,未得傳人,此為絕大的遺憾:宋邑資質平庸,所得不過自己的十分之二三。趁眼前這段時光,還可傳授藝業,他能再學得多少是多少,全看他自己肯不肯用心了。

  因此,淳于意便問起了齊王的病況。宋邑所知不多,只能把從唐安那里所聽到的話,轉述一番。於是,淳于意拿體肥的人,作個題目:為宋邑細細講解體質與攝生的關係。這一談足以忘憂,而在緹縈也祛除了心中的疑慮,她在侍奉晚餐時,聽見父親與宋二哥談醫道談得這等起勁,覺得非常安慰。

  「阿媼!」在廚下收拾時,她問衛媼:「今夜不去會燭了吧?」

  「為何?」

  「家里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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