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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三月是個叫人好歡愉的月份。里社的春祭和修楔,都在三月。春社用第一個甲日,修楔用第一個巳日,遇得巧,甲日和已日連在一起,便有兩天的熱鬧——就像去年那樣。

  去年三月,緹縈清清楚楚地記得,春社那天是甲辰,父親在社祭中有職司,一早就離家了,臨出門時,特為叮囑,怕的祭完了「會飲」,要到晚才能回家。第二天乙已,陽虛侯邀約賓客雅集,修楔拔除不祥,父親又去了一整天。接連兩天不在家,她就跟朱文暢玩了兩天。

  他的花樣多,不知在哪里借了一輛蒲輪車來,車輪用蒲草裹著,就不會再有那吵人的聲響,也不太顛簸,最宜於出遊。那兩天也是像今天這種豔陽普照的天氣,他去了車帷,自己跨轅,控馬控得好熟練。出城一條大路,剛剛修過,極其平整。清晨又下過一陣小雨,潤濕了路面,壓下了浮塵,正好馳馬跑車,他回頭說一聲「坐穩了!」,一松轡頭,揚手就是「刷」的一鞭,頓時四蹄翻滾,車去如飛,耳旁風聲呼呼,眼前紅的桃花、綠的柳絲、緩步的行人、小跑的車馬,看都來看清楚,就全都奔到後面去了,想起來,這時還有那種感覺:一顆心懸著,想叫他放慢了,卻又不肯,好害怕、好得意,真是說不出的夠味!

  在「布穀」一遞一聲的叫喚中,緹縈悠悠然像喝了酒似的在想著去年的此地。忽然,她想到了此行的目的,飄飄然的一顆心,猛然往卞一沉,所有如夢如幻的感覺,都一掃而淨了。

  她慚愧,她恨自己!父親在監獄里,吉凶莫卜。這一去報了消息,也不知二人會哭成什麼樣子?而自己想著什麼來了?可恥、可鄙!她自己痛責自己,心里像沾染了什麼不祥、不潔的東西那樣地覺得難受。

  於是,當前的景致,在她看,都籠罩著一陣愁雲慘霧,越看越叫人傷心。

  但是,她不能不看,也不能不想。她一次又一次,厭惡地驅逐在她心里的朱文,而他如影隨形,此時竟跟定她了。「有阿文在這里就好了」,衛媼的話,究有幾分實在?朱文除了鬼聰明以外,能辦正經事嗎?像楊寬那種神色凜然、不苟言笑的人,肯理睬又似浮滑、又似魯莽的朱文嗎?這些,在緹縈覺得都不能沒有懷疑。

  只有一點,她倒是深信不疑的,若說朱文在這里有何好處,那也是對她,而不一定是對那官司。她在想:父親遭遇這場禍事,誰知道我心里的苦楚呢?明明著急,不能擺在臉上;明明在抖,要說「我不怕」;明明有眼淚,只好硬往肚里咽。有苦難言,才真是苦噢!如果朱文在這里,就不會這個樣子了,我可以把心里的苦楚,盡情一吐,這樣,至少也還有一個人真正知道我的心事。其實我的心事,就是不說,他也知道。像今天早晨要去看父親,他不必等我開口,只一看的神氣,就一定會這樣說:你必是想念師父,快想瘋了!來,來,把衣服去換一換,我陪了你去。哪里會像衛媼那樣,話都不容人說完,攔頭就一個釘子碰了過來?

  這樣想著,她便管不住自己了。想東想西,不是屬於朱文與自己在一起的往事,就是惦念著朱文的行蹤。就這樣癡癡迷迷地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恍惚覺得車子走得慢了,坐直身子,定一定神,掀帷望去,已進了二姊家的那座村子。

  這座村子,其實就是個鎮甸,正在南下江淮,北上燕趙的大道旁邊,村子里頗有些殷實的人家,緹縈的二姊夫就是其中之———他姓張,祖傳一種行業,稱為「灑削」。刀劍的鞘,名為「室」,又名為「削」,「灑削」就是修理刀劍鞘的手藝。

  莫小覷了這個手藝,那是要有大本錢才能做的貴重行業。千百年以來,自人君至士人,莫不帶劍,名匠幹將、歐冶子、風鬍子所鑄的寶劍,皆為人君視作國寶重器,一劍的爭奪,可以引起連年的殺伐。劍的講究,不但講究劍的本身,還要講究劍的外表。一柄好劍,一定要配上一個好劍鞘,才表里相稱。劍鞘通常用皮革所制,若要講究,包金、鑲玉、嵌寶石,多少錢都花得上去。只是一柄好的青銅劍,世代相傳,幾百年依然鋒利,而劍鞘卻保存不了這麼久。表面黯舊了,飾物脫落了,要拿來洗刷修補,整舊如新,這就是「灑削」。

  張家在上一代,正好遇上秦始皇下令收天下兵器,沒有誰敢佩劍,自然也沒有人要來請教「灑削」,祖傳的行業,走到了絕路。幸好秦始皇興得快,亡得也快,說垮,所有秦朝的禁令,自然歸於消滅。張家重理舊業,反顯得格外興旺,因為民間在早先埋藏著的劍,紛紛出土,鐵劍鏽爛,銅劍依然可用,但劍鞘則一定要整理過,在緹縈的二姊夫手下光大了。

  他家住在村子西面,車子進村不久就到了。緹縈早在車上就已想過,父親被捕的消息,乍一見面就說,一定會嚇壞了膽小如鼠的二姊夫,不妨從容些,婉轉些。

  因此,一下了車,她不慌不忙地先解下包頭的絹,再拿這塊絹揮一揮身上的衣服,一面向大門里頭望去。院子里就是作場,搭起一條案板,上面放著許多大小不一的破舊刀劍鞘。七八個著了犢鼻褲的少年,每人面前一木桶的水,手里一把大棕刷,都在起勁地洗刷那些路子,「嘩啦、嘩啦」地,濺設得一地的水。

  正在這樣望著,聽得一聲歡呼:「五姨!」回頭一看,是二姊的獨子,八歲的阿虎,壯得像個牛犢子似。扯開喉嚨在大喊:「娘、娘,三姨來啦!」

  喊完了,他回頭望著緹縈的手。她想起來了,每次來總有些吃的、玩的東西帶給他,而今天沒有。看著阿虎失望的眼神,緹縈不勝歉然,她無法向孩子作任何解釋,只好摸著他的頭笑著,牽了他的手一起進門。

  穿過院子,走向西首,有個小門可以直通內室。就在門口,看見二姊興匆匆地迎了出來。但剛見面她就一愣,「怎的!」她問:「五妹,你一個人來的嗎?阿媼呢?」

  「她在家有事。」

  「你!」二姊拉住她的手,細看了看,滿臉驚疑,「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眼環都摳下去了。是,是家里出了什麼事了嗎?」不問還好,一問,觸動了緹縈滿肚子的苦水,立刻眼圈就紅了。

  「來,來!」二姊朝廳里正在聚精會神、鑲嵌劍鞘玉飾的二姊夫看了一眼,伸手把緹縈拉了進去,一面回頭叫阿虎:「你到外面玩兒去!娘跟五姨有話說。」

  小門內另成院落,別無他人。緹縈見了胞姊,想起父親,一哭失聲,嗚嗚咽咽地說道:「二姊,爹出事了!」

  二姊大驚失色。父親得罪了齊國太傅這回事,她是約略知道的。現在「出了事」,當然禍從此起,「你別哭,你別哭!」她使勁搖撼著緹縈的手臂,「快說給我聽,到底出了什麼事?」

  「京城里派了人下來捉爹爹,侯府里連夜派人來報信,叫爹先躲一躲,爹怎麼也不肯。昨天下午自己去投案應訊,一去就不回來了!」

  說到最後一句,緹縈已是語不成聲,抽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能哭出聲來——這不僅是傷心的哭,也是痛心的哭。如果父親肯聽大家的勸,此時多半是躲在這里張家,不管如何擔驚害怕,至少親人還能廝守在一起,好歹大家有個商量。現在擔驚害怕依舊,父親卻被囚禁了。等到後天起解。就算自己跟衛媼,由三姊夫陪著跟了去,能夠平平安安到了京城,也還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得了父親?她觸景生情,思前想後,算來算去,父親硬挺著不走那一著棋,大錯而特錯。能夠有免禍的機會,偏偏眼睜睜看它失去,無論如何不能叫人甘心。這要怨誰呢?怨父親自己,但是,這份怨懟,對誰也說不出口,而這份怨氣卻又咽不下去,只好在哭聲中發洩了。

  這下把二姊急得滿心焦躁。一面急著要聽父親的下文;一面又怕哭聲驚動了膽小的丈夫。只好把緹縈摟在懷里,又哄又騙地,希望能趕快止住她的眼淚。

  果然,小門外影綽綽發現許多人影,接著,二姊夫牽著阿虎的手,神色緊張地趕了進來,不斷地問:「五妹妹哭什麼?五妹妹哭什麼?」

  二姊不肯就一口說明,先把阿虎攆了出去,回頭看緹縈已在抹眼淚了,這才坐到她身邊,替她整鬢髮,抬頭對丈夫說道:「你坐下來,聽工妹妹慢慢告訴你。」

  悲痛稍煞的緹縈,比較能自製了,先叫一聲:「二姊夫!」然後把父親被捕的經過,說了一遍。語氣是沖淡了,可以自慰的地方說得多,令人憂疑的地方說得少,甚至略去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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