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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這也方便得很。到劉老實茶店裡,托人捎個信進去,自有著落。」

  「這話不錯!」閻婆當即換了簇新的一身青綢的衣裙,簪了一朵火紅的榴花,一徑投到縣前劉老實茶店裡。

  巧得很!一進門就遇見宋江的伴當何四。這個伴當雖只為宋江奔走外場,當然也到得烏龍院,認得閻婆。何四見了她,站起身來相迎,好好打量了一番。

  「怎的?不認得我?」

  「外婆老來俏!」何四笑道,「真個快不認識了。」

  「休拿我老婆子取笑!倒有一事相托。煩你與押司去說,若是傷勢不礙,便請到家過節。」

  「不必去說,我知道。押司不得回院,遣了小押司到外婆那裡去了,才從這裡去了不多一息。」

  「咦!怎的不曾在路上遇見?」閻婆說了這一句,惦念著張文遠去了,只閻婆惜一個人在家,孤男寡女,做不出好事來!隨即匆匆離去,加緊腳步回烏龍院。等敲開了門,只見張文遠神態安詳,閻婆惜釵環整齊,這下算是放了心。

  「外婆!師父還不宜勞動,實在不能回來過節,特地囑我來說一聲。再有些食物,命我攜來,請外婆和師娘嘗嘗新。」

  看桌上時,盡是些粽子、石榴之類的應時食品,擺得堆了起來,看著十分熱鬧。閻婆性貪小,樂得眉開眼笑,一一檢視過後,問起宋江的腰傷。張文遠是受了教導的,特意說得重了些,卻又急忙安慰,說只要靜養三個月,管保痊癒,並無大礙。

  當他們交談時,閻婆惜特為避了開去。這是欲擒故縱的手段。她看出她母親防範得緊,而張文遠也態度一變,眼中不時流露警戒的神色,所以索性走得遠些,好叫他們先把心定了下來。

  果然,外面那一老一少談著家常,講些近日街坊之間的新聞,十分起勁,竟似把她這個人忘記了。

  好久,張文遠方始發覺,心想正好趁此告辭,免得師娘糾纏,於是站起身來,說聲:「外婆,我要走了。」

  閻婆在家,與女兒無甚可談,難得張文遠言語有趣,而且「外婆、外婆」地叫得十分親熱,所以捨不得他走,要留著吃午飯。

  「實在是有約。不然,外婆這裡是自己的家,我絕不會假客氣。」

  看他說得懇切,閻婆不便勉強,卻又訂了後約。

  「真的有約我便放你走。只是晚上一定要來。」閻婆說道,「過節有些肴饌,天又熱,沒人吃,留到明日都餿了,也可惜。」

  張文遠無法推辭,只得先答應了再說,唱個喏,告辭出門。閻婆這時才有些奇怪,女兒何以一直不見?叫了兩聲卻又不見應聲,越發詫異。但等掀開門簾一望,只見她好端端坐在梳粧檯邊,手托著半邊臉,怔怔地望著窗外。

  「怎的?我叫你不應?」閻婆問道,「又是何事不稱心?」

  「這哪裡像過節?冷冷清清的。」

  「是啊!所以我約了小三郎來吃飯。」

  話猶未完,閻婆惜就亂搖著手說:「不要,不要!」

  「這又為什麼?」

  「為你!」

  閻婆笑了:「你是怎麼了?今日說話,總是這等著三不著兩。如何不要小三郎來,是為了我。」

  「只為你的疑心病重。」

  要想一想,閻婆才能明白她的話:「初一那天,我不過隨口說了句,你就老記在心上了。」

  「自然要老記在心上。一輩子記著你的話,再也忘不了。」說著,把個頭扭了過去,不理她母親。

  「喲,喲!怎的生這等大的氣?」閻婆笑道,「氣壞了你,叫我靠誰?」

  做好做歹地哄了半天,閻婆惜算是與她母親講了和。吃過午飯,略歇一歇,便幫著閻婆在廚房裡治酒肴,預備款客。

  看看日影平西,張文遠還不曾來,閻婆惜心裡便有些嘀咕。「我看他不會來了。」她故意這樣說,「不用再等,我們自己早早吃了,收拾收拾,上床。」

  「等等,等等,早得很呢!只怕衙門裡有事耽誤了。」

  閻婆猜得不錯。張文遠正以一件緊要公事,必須當日發落,在刑案上料理文書。等一切弄妥當,又送與宋江看過,發了出去,這時已是上燈時分。

  「你快去吧!」宋江已知烏龍院在等,催著他說,「你師娘還似小孩兒的脾氣,累她等得久了會生氣!」

  「外婆」堅邀,師父催促,既是長者所命,自然名正言順,張文遠膽氣一壯,不由得在想:端陽佳節,便略微放蕩,又有何礙?

  在此一轉念間,他把加諸自己方寸間的束縛和藩籬,撤除得乾乾淨淨;而閻婆惜那七分嬌媚、三分做作所並成的十分風流體態,便也風馳電掣般乘虛而入,盤踞不去了。

  懷著醺醺然的意緒,踩著飄飄然的步伐,張文遠輕搖紙扇,瀟瀟灑灑地到了烏龍院,只見門上掛著菖蒲刻成的艾人,又貼一幅舊了的張天師畫像。這是為了辟邪避鬼的汴梁風俗,當地卻還少見,所以張文遠站住了腳,有心觀賞一番。

  視線剛落在畫像上面,院門「呀」的一聲開了。這一下他看到的那張臉,不是蒜鼻海口、鬚眉如戟的張天師,是俏伶伶的閻婆惜。四目相接,都不免一愣。等他會過意來,剛要張口招呼,她已翩然轉身,卻又回眸一笑,管自往裡走去。

  張文遠又驚又喜——他是風月場中的慣家,最識得年輕女人的眉高眼低,這一笑一走,便似拋出一條「捆仙索」,把他的雙腳拴緊了只是往里拉。

  何以這等巧?剛剛到門,她偏偏就會開門出來;開門自然是要出去,何以又一言不發,折身轉回?張文遠略一尋思,恍然大悟:必是她等得心焦,出來盼望;既然盼著了,自然不必再出門。照此看來,只怕來來回回,開開關關,已經不少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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