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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閻婆惜一驚,怕的是自己的心事已落入母親眼中,立刻掩飾著笑道:「小三郎不是要我指點?我須細想,才找得出他的錯處。」

  閻婆釋然了。「你也是!」她笑著說,「真個擺師娘的嘴臉了。原是唱著消遣,何苦這等認真?」

  「話雖如此,師娘到底是行家,」張文遠望著閻婆惜笑道,「只怕連字眼都唱倒了,師娘可曾聽出來?」

  「怎的聽不出來?『換頭』不是『霜天冷』,你唱錯了!」

  「噢,噢,唱錯了!我來想,是『洞房冷』!」

  「那夜正是洞房冷。」閻婆惜又說,「卻不知『中夜後,何事還驚起?』」

  「只為『寸心萬緒,咫尺千里』,那還不明白?」

  「誰說不明白?」閻婆惜斜眼瞟了過去,眼梢帶著她娘,但見她搖頭晃腦,雙眼將閉,膽便越發大了,轉臉過來,正色對張文遠說道:「你聽我唱煞尾那兩句。」

  「好啊!這可是求之不得了。」說著,他把一副檀板遞了過去。

  閻婆惜徐徐站起,取板在手,把身子背了過去。果然是慣家,擊板就顯得不凡,也不見她如何用力,但發聲爽脆,足以醒酒。

  這空堂清響,把閻婆驚醒了,倏地張開眼來,大聲問道:「什麼時候了?」

  這一來,閻婆惜無法再唱,回轉身來笑道:「娘真個醉了!」

  「醉倒未醉,只是困得厲害。」

  「既如此,」張文遠接口便說,「外婆請先去安置,我也待要告辭了。」

  「嗯,嗯,好!」閻婆含含糊糊地說,「年紀不饒人,一到這時候,不上床不可!」

  那兩人相視一笑,一左一右把閻婆扶了進去。

  閻婆的臥室在後進過東廂。送到房門口,張文遠不便進去,仍回廳上,一個人回想閻婆惜聽他唱詞的神情,和剛才那番對答,自己覺得巧不可言,天生有柳三變這麼一首《婆羅門令》,可以借來「訴衷情」。再經她把「霜天冷」改作「洞房冷」,便越發貼切那夜的情景。就不知她要把煞尾那兩句「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要改成怎樣的說法?

  一個人癡癡地想著,越想越有味,竟不知過了多少辰光。忽然眼前一亮,定睛看時,是閻婆惜走到了筵前,手裡拿著個極講究的蜀錦套子,看那形狀,裡面不是笛子便是簫。

  「外婆睡下了?」

  「嗯。」閻婆惜笑道,「你灌酒的本事不小。」

  「不是師娘招呼,我也想不到此。」

  「我招呼了什麼?」

  看她的神氣,是故意裝傻。張文遠知趣,不提此事,換了句話問:「那《婆羅門令》煞尾的兩句,該怎生唱?師娘倒說與我聽聽!」

  「你唱錯了兩個字,是:『彼此,既有相憐意,自有相憐計。』只怕——」她看了他一眼,管自去解錦囊上的繩子。

  「只怕」什麼?倒費猜疑。張文遠想了一會兒,實在猜她不透,便待追問。閻婆惜卻又把話扯了開去。

  「我爹就只剩下這麼件值幾文的東西。」說著,她從錦囊裡抽出一支紫竹簫,遞了給張文遠。

  就燈下細看,才知不是紫竹,只以年深月久,不斷摩挲把玩,手汗浸潤,才成了這種帶紫的暗紅色。張文遠對弦管鑼鼓無一不精,自然也善於鑒別樂器,一看這支簫的質地尺寸,和開孔的部位,便知不是凡品,試吹一吹,喜滋滋地說:「果然好!要這樣的簫,才配得上師娘的嗓子。」

  「休亂奉承,你又不曾聽我唱過。」她又說,「你且把簫放下,幫我收拾了這些剩菜冷酒再說。」

  張文遠如奉聖旨般,收拾席面,一起送到廚房。閻婆惜便重新安排小酌。

  她另外取了四盤果子點心,燙了兩壺酒,取兩副杯箸,一起用託盤盛了,張口吩咐:「端到我房裡去!」

  張文遠又驚又喜,喜的是畢竟有「相憐計」了,驚的是在師娘的閨房中飲酒談心,只有師父有此資格,做徒弟的這等行徑,傳了出去,便做不得人了。

  看他這躊躇的神情,那婆娘冷笑一聲:「如何?我原知你不像個男子漢。到底讓我料中!」

  這一說,張文遠才意會到剛才她說的「只怕」兩字指的是什麼,心一橫,頓覺色膽包天,端起託盤就走。

  閻婆惜緊跟在後面,取支燭臺照著他。一掀開門簾,張文遠便覺香味撲鼻,那顆心越發飄了起來,放下託盤,看著燭光映照的閻婆惜的臉,盡是傻笑。

  「去把簫取來!」

  「這——」張文遠又有顧慮了,「一吹一唱,不把外婆給驚醒了嗎?」

  「你放心!她一吃酒睡了下去,便打雷都不醒。」

  「外婆」不會驚醒,也須防左鄰右舍知曉!轉念一想,這話要說了出來,又是自討沒趣。好在時逢佳節,且還不甚晚,唱一唱詞,料也不致惹人閒話。

  於是,他到廳上去取了簫和檀板來。閻婆惜已把杯筷擺好,用個宋江平日所喜愛的淡青汝窯酒盅,斟滿一杯熱酒,放在張文遠面前。她自己用個小銀盃,也只斟了半杯。

  「多謝師娘!」張文遠笑嘻嘻地舉著杯說,「但願師娘稱心如意,多福多壽。」

  閻婆惜受了他的敬酒,抬眼問道:「小三郎,我問你句話,你怎的不娶?」

  「師娘這話可把我問住了。」張文遠想了想答說,「姻緣姻緣,只是無緣。」

  「不是無緣,怕的是錯開了。」說到這裡,把她的那小半杯酒,一仰臉喝了下去。

  「師娘休煩心。」張文遠勸她,「凡事看開些。師父也不是——」

  「休提你那師父!」一聲嬌叱,不知她何以生氣。

  「在這鄆城小地方,原是委屈了師娘。」張文遠忽然想起久藏在心的一個疑團,很謹慎地探問,「師娘,我有句話,不知道可能動問?」

  「有什麼問不得?你問我,我一定說;不過我問你,你也要給我老實答話。」

  「那自然。」張文遠很費了一番考慮,才這樣問說:「師娘在東京住在何處?」

  此不過是不便直言動問身世,才這等措辭。閻婆惜心裡明白,卻也有難以作答之苦,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你可知《迷仙引》這個牌子?」她問。

  「知道。」

  「好!你吹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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