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烏龍院 | 上頁 下頁
二四


  張文遠心裡叫不迭的苦!真到此刻,才知師娘手段之辣,不比師父差到哪裡。但也由此生出一層領悟:師娘敵得過師父。憑自己閃轉騰挪的小聰明,只要諸事小心,倒可在夾縫中討個便宜,而眼前違拗了師娘,說不定天一大亮,便是一場禍事!

  無論如何,且先顧眼前。轉念到此,更不怠慢,張文遠深深一躬,沒口應道:「一定來,一定來!若我不來,盡由師娘處置。」

  「諒你也不敢不聽我的話。」閻婆惜說了這一句,先就跨出廳去,也不知她要做什麼。

  張文遠與閻婆面面相覷,兩人這時都顧不得再論是非,只是目視相詢,怎的阻止住閻婆惜,不再節外生枝,惹出是非來?

  他們還未有結果,閻婆惜卻已轉身過來,把雙俏眼飄到張文遠臉上,嗔怪似的問道:「你不是要走嗎?怎的又站住了?」

  「是,是!」張文遠醒悟過來,撈起衣襟,匆匆跨出廳去,走過她身邊,略停一停,然後低著頭再往前走。

  她卻比他走得更快,一陣香風過處,已走在他面前,搶先把住了門閂,微一轉身,一綹長髮甩向肩後,露出雪白一張瓜子臉,等他走近了好講話。

  「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你什麼時候來?」

  「但憑師娘吩咐!」

  聽得這一句話,閻婆惜頓時變了臉。「你給我滾!」她這四個字聲音雖輕,卻是噴薄而出,顯見得動了真氣。

  一驚之下,張文遠隨即省悟到自己的話說錯了。那一說好像只是為人當差,豈不就等於在說師娘偷漢?

  「我嚇昏了!」他敲敲頭,自怨自責,「簡直語無倫次。我下午必來——就師娘討厭我,我還是要來。」

  最後那句迷魂湯,灌得閻婆惜回嗔作喜了。「沒用的東西!」她笑著罵了這一句,隨又正一正臉色,重重問道,「你說的可是心裡的話?」

  「皇天在上,」張文遠指著天發誓,「若不是心裡的話,叫我不得好死。」

  閻婆惜對他的態度,覺得滿意,神色變得緩和。「既如此,你等等。」她說,「我馬上就來。」

  張文遠弄不懂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茫然地想到宵來的光景,陡地記起兒時第一次玩火那一刻的心境,說不出是害怕還是興奮的感覺,只想著再要試一試。

  正這樣怔怔地想著,閻婆惜卻又翩然出現,一直到他面前,伸手遞過來一把鑰匙。「你晚上來!」她的聲音很溫柔,「悄悄開了邊門,不愁人知。」

  「邊門不是裡面閂著的嗎?外面又不曾上鎖!」

  「呆子!我不會裡面拔了閂,在外面加鎖?」

  「啊,啊!」張文遠自己也覺得好笑了。

  拔閂開門,探頭望一望外面,恰巧無人,張文遠一閃而出,抬眼望見斜對面茶店,心中警覺,便旋轉身來,匆匆往另一面走去。

  到了縣前劉老實茶店,洗臉吃茶,照往日上衙門的時刻,緩步來到刑案,心中自不免有些嘀咕。幸好宋江一絲不覺,問了問烏龍院的情形,聽他隨意支吾了一番,輕易地應付了過去。

  從此晨去夜來,有時竟連住在烏龍院裡的閻婆也不知道。就撞見了,她也不作聲——事勢所迫,除卻幫著女兒瞞這樁家醜以外,她哪裡還有路可走?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時入盛暑,家家都在院子裡納涼,要到深夜方始回房歸寢。閻婆惜和張文遠自然也是如此。哪怕是關起門來,並肩低語,到底隔牆有耳,日長天久,鄰居不免懷疑。於是在斜對面茶店裡,便有了許多閒話。

  「烏龍院裡,夜夜有人說話,聽聲音不似宋押司。」

  「宋押司在衙門裡養傷,不是他!聽聲音,像是他徒弟張文遠。」

  「我聽著也似。」那人放低了聲音說,「徒弟探望師娘,也是常事,只一件,白天不來晚裡來,莫非有甚蹊蹺?你道是嗎?」

  另一個點點頭:「今晚破工夫,弄他個明白!」

  當天晚上,這兩個人掇張梯子,披上牆頭悄悄一望,但見桐蔭清院,月色溶溶,一張湘妃榻上,並肩坐著情話綿綿的一雙少年男女,看來像對恩愛夫婦,正是張文遠和閻婆惜。

  「好一對狗男女!」一個吐口唾沫罵道,「看告訴了宋押司,要他們的好看!」

  「老哥!」另一個年長持重的便勸他,「『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事不幹己,何苦插手?你一片好意,宋押司未見得見你的情。小張三那裡,倒是冤家做定了。你道刑案上那些人是好惹的嗎?」

  那一個還不服:「這小狗還惹得著我?宋押司也是一條好漢,必然咽不下這口惡氣,半夜晚闖將進來,一刀一個!姦夫淫婦去見了閻羅大王,我還怕他何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捉姦捉雙,須不是捉姦『殺』雙。宋押司果真做下此事,一樣也要當官問罪。問起來龍去脈,把你老哥牽了出來,一根火簽,提到堂上,你就陪著宋押司去打人命官司好了——人家是刑案上的人,自有照應;你呢,只怕傾家蕩產,還買不得『平安』二字。」

  這一番話說得那人毛骨悚然,一揖到地,迭迭連聲:「開導得是,開導得是!真個千金難買的金玉良言。來,來,請到酒樓一敘,聊表我的謝意。」

  到了酒樓上,三杯酒下肚,少不得又拿這對「狗男女」痛駡一頓。就此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宋押司的徒弟偷了師娘。

  這話一傳兩傳,傳到了朱仝耳朵裡,大為詫異,也不信有此事,但連訪數人,都是這般說,便不能不信;等信了,隨又替他的好朋友宋江難過。

  江湖上的人物,最犯忌此事,但清官難斷家務,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伸手來替他料理這對「狗男女」。朱仝足想了一晚,通前徹後考慮下來,覺得有條路可走。這一日清晨出門,進了縣衙,直到刑案,來尋張文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