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烏龍院 | 上頁 下頁
三一


  宋江聽他的勸,回到前面,借酒澆愁,心裡不斷在盤算,如何不動聲色,暗中處置了閻婆惜和張文遠。

  這時朱仝手下的弟兄紛紛前來敬酒應酬。宋江不得不擱下心事,打疊精神,一一敷衍。這一晚吃得酩酊大醉,就在朱仝家中歇宿。

  第二日便是中秋佳節,不上衙門。他睡到日中起身,回到宋家村與父親、兄弟過節。自此一連幾天,早出晚歸,只在老家住,心事卻始終捂在心裡——如果不是自己的外室與徒弟,宋江隨便在什麼刑案裡添上一筆,把他們攀扯在內,要定個死罪也不難。或者暗底下弄兩個人收拾了他們,也不算費事。只為關係不同,而且這兩日才知道,王七郎到處宣揚「宋三郎與張三郎,師徒二人同走一條道兒」,一旦出事,人人都會疑心到自己身上,無論如何脫不得干係。這是一層大大為難之處。

  朱仝也是與他同樣的心思,為朋友,實在忍不下這口窩囊氣;但激出事故來,更是害了朋友,所以見著面絕口不提此事,只每日里拉到家來吃酒。這一來,街上就不容易看到宋江了。鄆城縣裡的一個應酬絕忙的外場人物,忽然絕跡不見,自然又會引起許多猜測議論,都說是宋押司想必對烏龍院裡的醜事已有所聞,自覺無顏見人,所以躲了起來。

  這時有兩個人在尋他。一個是閻婆,自那日宋江一走,便知不妙,而後竟從此不到烏龍院,越發叫人放心不下。她們母女倆做夢也不曾想到,枕上的消息已經洩露,只以為是閻婆惜冷淡了他,因而負氣不來。閻婆心裡在想,尋著了宋三郎,好歹拉了他到烏龍院,一晚夫妻百晚恩,過得一宵,氣惱自然化解,所以每日裡在劉老實茶店裡等,但就是看不見宋江的影子。她也曾到縣衙偏門去尋訪,無奈宋江早已算定了她要來尋,預先囑咐了話,不是回他「不在」,就說「已經走了」,去一次撲一次空。

  另一個是梁山上下來的,自然更不敢到縣衙門裡去問,也不敢到劉老實茶店裡去等,唯有早晚之間,在縣衙附近偷偷摸摸地窺伺。

  他的運氣比閻婆好,這一天傍晚時分,把宋江等到了。大街人多,不敢造次招呼,等宋江走入僻巷,看清四下無人,趕上去輕聲喊道:「宋押司,宋押司!」

  宋江回頭一看,見是一條頎長大漢,頭戴白氈范陽笠,穿一領黑綠戰袍,下面綁著腿,著一雙八搭麻鞋,挎一口腰刀,背一個包裹,是行路的模樣。看到臉上,鬢邊一搭朱砂記,上面生一片黑黃毛,十分面善,卻就是想不起名字來。

  「押司認得我嗎?」

  「恕我眼拙——似曾哪裡見過?」

  「自然見過。請借一步說話。」

  宋江想了想,便招著手,把他領到一家小酒店裡。店家老夫婦兩個,都有些重聽了,也無甚好酒好菜,平日難得有客人上門,此時卻正好說話。

  到了後進客座裡,那漢子放下包裹解下刀,撲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禮問道:「不敢!拜問尊姓大名。」

  「大恩人怎的便想不起我?我便是在晁保正莊上——」

  這下宋江想起來了,大驚失色,打斷了話問:「你是劉——」

  「正是劉唐。」他指著自己鬢邊說,「人稱赤發鬼的便是。」

  「賢弟!」宋江神色倉皇,「你好大膽。叫做公的見了,一場大禍!」

  「都為感承大恩,冒死來拜謝。」

  劉唐還待往下說時,宋江搖搖手,使個眼色。他也聽出有人來了,便把個臉背了過去,只由宋江去應付。

  來的是店家老漢。宋江胡亂要了一壺酒、兩碟果子,然後當門坐下,一面注意有沒有生人闖進來,一面問道:「晁保正弟兄近日如何?賢弟,誰著你來此?」

  「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

  於是赤發鬼劉唐約略說了經過:晁蓋上了梁山,落草為寇;吳用做了軍師,挑撥林冲,火並了王倫。如今一共是十一個「頭領」,有七八百嘍囉,奉晁蓋坐了第一把交椅,做些打家劫舍的勾當,蓄積得不少不義之財。

  「晁頭領晁大哥,再三拜上大恩人,特地著我來拜謝宋押司與朱都頭。」

  說著,劉唐解開包裹,取出一封書信、一百兩黃澄澄的金子,雙手奉上宋江。

  宋江一看便有了主意,先拆書信,匆匆看完,取了一條金子,連同那封書信,一起放入招文袋內,然後依舊把那包金子包好,推到劉唐面前。

  「押司!」劉唐又把金子推了回去,「須念我弟兄一片誠心。押司這等時,我回山如何交代?」

  「賢弟,你聽我說。」宋江極懇切地按著他的肩,「你們弟兄幾個,初到山寨,正要金銀使用。舍間頗有些過活,且放在山寨裡,等我要用時,隨時來討。如今已受了一條,便見得我不是見外。朱仝也頗有些家私,你就不必去了。晁保正的好意,我自會告訴他,叫他見情。賢弟,再有一句話,你須體諒。」

  「押司儘管說。」

  「賢弟,你今日遠來,我原須盡東道之誼。只是實在不敢留你到家去住。倘或有人認破時,不是耍處。今晚下弦,後半晚正好趕路,賢弟,你連晚回去吧,莫在此耽擱。闖出禍來,我救不得你,豈非一世遺憾?」

  「是,是!我連晚便走。只些許薄禮,務必請押司收了。不然,我回山必然受責。」

  宋江想想,這也是實話,說不得只好留個筆跡在外:「既然如此,我有個叫賢弟不致受責的計較。」

  說著,他起身親自去借了副筆硯,討張紙,寫下一封回信,遞了給劉唐。

  劉唐是個急性子,也不善辭令,看看如此,再無話說,起身拜了四拜,收拾包裹腰刀,跟著宋江出了酒家。

  到得巷口,往北出城是奔梁山的大路,宋江攜著他的手低聲囑咐:「賢弟保重。再不可來!只此相別,我不遠送了!」

  彼此唱個喏分手。他心裡有事,腳下便忘了遠近,信步走著,左繞右轉,不知不覺來到大街上。

  那閻婆在劉老實茶店裡坐了一下午,看看已將上燈,茶客皆散,只得走路。剛踏出店門,陡地眼睛一亮——多日無覓處的宋三郎,正低著頭從店前走過。

  閻婆這一喜非同小可,趕上去喊道:「三郎,三郎,尋得我好苦。」

  宋江不想又撞著了她,無可奈何,只得站住了腳。

  「好貴人,難見面。」閻婆說道,「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三郎,也須看我老婆子薄面。如何便不回家?」

  「我這些日縣裡事忙,等閒了卻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