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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以後的連天巨浪,都由這道上諭所激起。論者以為「在此次政變過程中,新舊兩黨都先後準備使用軍隊,以達成奪權的政治目的。」這話不但有悖史實,且不公平。此時尚無擢用「四京卿」之事,所謂「新黨」如指康梁而言,從何去「使用軍隊」;如新黨指四京卿,則運動袁世凱乃被迫行險,如踢足球之以攻擊為防衛,倘無此上諭,譚嗣同等人決不會異想天開發動武裝政變。

  因而可以斷定,奉太后閱兵之論,決非德宗之意。因為第一:正在全力行新政之際,吏治尚未澄清,何暇整軍經武?第二,德宗即欲閱兵,亦一定要看袁世凱在小站用西法所練的兵,神機營及八旗王公侍衛,腰帶上掛煙槍下操場的情況,莫非德宗沒有見過?

  於此可以進一步斷定,此為榮祿策劃的陰謀。料想最初的情形是,慈禧閒閒提起,應該看看操。本來清朝的家法,奉皇太后閱兵看操,作用與看馬戲無異,是一種娛樂,德宗自然同意。隨後方始省悟,在此期間,可能發生政變,必須預作防備。本來以巡狩之例來說,留守的部署,要顧到兩點,第一、老成可靠,能應付不測之變;第二、倘或發生不測,號召勤王,須有名義可奉。前者則特簡大臣「留京辦事」;後者則以「太子監國」,清朝自雍正以後不立儲,則必以年長的「阿哥」留守,如「林清之變」以前,宣宗並未隨扈木蘭,仍居大內,即為其例。

  在德宗心目中,朝中任何一個人在他發生危險時,都不見得會捨生護主,唯一的一個人就是翁同龢。此所以在原則已經決定,軍機會同兵部在安排日程時,德宗急召翁同龢;如果此一判斷不誤,則翁同龢到京,必將三度入軍機,有翁同龢,則不獨廖壽恆、錢應溥可聽指揮,王文韶亦會合作,此外與王同時入軍機的裕祿,與翁素有交情,聯絡一氣,以五敵一,足以壓制剛毅。據葉昌熾「緣督廬日記」載,翁同龢之開缺回籍,乃剛毅所排擠。葉記中稱之為「木訥令兄」,「剛毅木訥」的歇後語。

  不過,翁斌孫的信中,決不會說得這麼詳細,甚至他也不知道德宗的打算,可以確定的是,曾根據廖壽恆或孫家鼐的傳旨,催翁同龢儘速自常熟起程。

  在翁同龢本已毫無耽擱,所以仍照預定計畫,安排行程,自七月十八日起,程途紀要如下:

  七月十八日:五更輪停,問之鍋爐壞,過三時許尚未修好,因即解維行,逆風拉縴,距申尚百餘里也。午初過四港口,兩輪船來,仍帶行,午正三過黃渡,酉正泊醬園弄口,蔣升、傅桂兩僕來迎,燈後,緝夫、寅臣同來,談至亥初去。

  醬園弄在英租界新閘路。緝夫、寅臣皆翁同龢姪孫,翁家「小狀元」曾源之子。

  七月十九日:發京信、發常熟信。午到醬園弄緝夫寓,見二姪婦,瘦甚,老景矣。萬生(航,改名中立,江蘇道,號欣陶)來見,甫出京,帶余衣箱兩隻、秋帽一頂來,而段玉帶書箱數十只隨行之說,不知何故中止?

  「二姪婦」即翁曾源之婦。「萬生」所帶衣箱,自係官服,因為有復起「明發」,地方大吏必來訪謁,不能不衣冠肅客。段玉係翁家男僕,既有復起之信,書箱自不必南運。「不知何故中止」?係後來刪改之跡,與改「將之江右」一詩,同其機杼。

  七月二十日:亥初至江寬船,是夜丑正開行。

  七月廿一日:午初過通州,酉初過泰興。發京信、發上海信,均託施君(船上賬房)送京口局。

  自十七日至廿一日,五日之中,凡三發「京信」,如此行與復起無關,家書不必如此頻繁。

  七月廿二日:丑初二刻始泊鎮江碼頭,巳初三泊金陵,酉初一蕪湖停輪,三刻復行,落日照江,光景奇特,然一出戶則環觀,即小窗亦窺覘者不絕,可厭也。

  「窺覘不絕」正見得翁同龢動向之惹人注目,「可厭」實為若憾之詞。

  七月廿三日:辰初一泊安慶,未正二刻過小姑山,申正泊九江。五姪遣僕持函候於此,雇一舟,舟湖廣紅船也。又報委員鄭輔清來見,餘官皆投謁,未見,送酒食者亦壁。九江鎮宋超僑,九江道誠勳(果泉)便衣來談;果泉送路菜,受之。亥正始臥。

  七月廿三日:鄭輔清等來送,皆未見,辰初開行,仍順流折回湖口,中流容與,始盡攬南北形勝。午初一刻至湖口縣,縣令徐元升來迎,未見,石鎊山左右防營排隊接,辭之(帶隊記名提督)……東泊一彎,炮船排炮,馬頭預備,辭之。

  長江輪船至九江後,續往西航,而南昌在南,故須折回湖口過大孤山,經鄱陽湖至省城。

  七月廿五日:遊石鐘山,過楊泗廟,僧八十八矣,坐石共語,有奇趣。

  覺有奇趣,故特「記老僧語」:

  一見呼余老太爺,問係湘人;「曾從軍乎?」曰:「腳踢湖南省,幸打廣西城。」又曰:「此庵彭公來後無人來,爾來,吾以是彭公郎爾矣。」又曰:「爾年三四歲耳!」余訶之,則曰:「不過六歲餘耳。」又曰:「爾欲閒,恐天不放閒,爾名利中人也。」余曰:「我在名利外。」一笑而起,予一銀餅;再拜曰:「菩薩錢。」

  所謂「奇趣」者如此。廿六日復行,廿七日未初抵省城。是日記云:

  未至十五里,於雞籠山呼小舟,與賣炭人雜坐,抵德勝門外石灰窖,坐小竹轎入城以避客。至門則導從絡紛,入室則一家喜氣,嫂氏一見握手,喜出涕,二十年青春之懷,於此稍釋。住簽押房發京信,小山發京電。

  其時復起的信息,當已明朗化,滿城文武除巡撫德馨調職已離省外,皆至碼頭迎接,故廿八日日記有如下記載:

  雖起習起跪。差官詣兩司道府州縣謝步(用帖,武官用片)。

  廿九日所記,更為微妙:

  是日筱山姪生朝,余亦冠帶致賀。紅男綠女,環繞怡愉。

  但「導從繽紛」、「一家喜氣」;「紅男綠女,環繞怡愉」,只得道廿七至廿九的三日,過此則得意之態,歡樂之情,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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