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好了,好了,老黃!」馬伕張禿子攔著他說,「你倒是開大門,好讓轎子進去啦!」

  這個禮節謂之「請轎」,先開正門,然後由主家子侄或僕役總管扶著轎槓,引轎子入內,穿轎廳,入儀門,上面要顧轎頂,下面要防門檻,只聽不斷在吆喝,「慢,慢,小心!」這樣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表示對客人的尊敬;另一方面亦是故意放慢了,好讓主人能夠從容出接。

  就在老黃還在拔閂開正門的時候,已有人報到上房;李振標恰好與妻子在閒話,一聽便站起身來,口中問道:「她來幹什麼?」

  李太太又何能回答?只搶到梳妝台前,找黃揚梳子撂一撂頭髮,準備出迎,從鏡子裏瞥見丈夫面色不豫,便即說道:「別這個樣子,回頭讓人家看見了,難為情不難為情?」

  「我不見她!」李振標很快地說,「她要問起來,你就說我出去了。」說完,掉身就走。

  李太太也很能幹,聽丈夫的語氣,瞭解了他的態度,心裏略為盤算了一下;隨即帶著丫頭迎了出去。

  到得廳前,兩乘轎子已經在卸轎槓了;後面一乘中鑽出來兩個年輕女人,一個梳頭的是高媽;一個梳辮子的是蓮子——揚州府屬用女僕,結了婚的都叫「高媽」,未出嫁的便叫「蓮子」。這兩個人一出轎,恰好望見李太太,先齊聲招呼請了安;然後服侍自己主人下轎。

  「三姊!」白寡婦出轎,滿面含笑地喊。

  「真沒有想到你來!五嬸。」李太太拉著她的手說,「你發福了!一向好?」

  「托福、托福。」白寡婦問:「老太太想來健旺?」

  「還好,還好!就是精神有點恍惚;到底上了年紀了。請裏面坐。」

  於是引著到了上房。彼此少不得家裏的人都要問到;提起李振標,李太太以丈夫關照的話回答。白寡婦心裏就有點不是味道了!因為她明明看見,李振標心愛的那匹棗騮馬,就繫在門前河邊的楊柳樹下,而且馬伕張禿子也在;可見說不在家是有意避而不見。

  不過,她表面絲毫不露,只站起身來說:「我先看看老太太去。」

  「五嬸,不忙,先坐一坐。」李太太說,「老太太剛服了藥睡下。」又說:「你今天無論如何吃了飯再回去;多少日子不見,好好說說話。」

  「我本來就是這麼想。」白寡婦向高媽使個臉色,「把東西拿來!」

  於是將隨轎帶來的,暫且擺在走廊上的一隻網籃抬了上來,白寡婦親自交代禮物。

  第一份是李老太太的,人蔘、肉桂以外,還有一盒山東河縣的名產,指定作為貢品的「阿膠」;一斤道地的「石川貝母」——白寡婦有解釋,秋風已起,到了老年人進補的時候;這孝敬老太太熬膏滋藥的材料。

  第二份是李太太的兩件上海洋行裏才有得買的衣料,一盒北京帶來的通草花。再有兩份屬於李振標的一雙小兒女;是些西洋來的精巧玩具,八音琴、洋娃娃之類。

  最後還有一份,是隻錦盒;揭開來看,紅綢襯裱的的盒底上挖出一道槽,嵌著兩寸多長的一段白玉管——官服的規制,六品以下戴藍翎。大帽子的頂戴後面,必須綴這麼一個管子,以便插翎;其名就叫「翎管」。

  李太太亦曾是三品命婦,自然識貨;更識得白寡婦的作用,所以不等她開口,先就搶著說:「我們自己姊妹,我不跟你客氣。你送老太太的藥、肉桂、阿膠用得著;給我的東西,我們兩個人合著用,你收回一半;給兩個伢子的,你寵他們,我不管。而這支翎管,想來是送振標的,那可萬萬不敢領。」

  「三姊,」白寡婦已料到會有這樣情形,不慌不忙地答說:「這翎管不值多少錢;不過,我的意思很深。我說句心裏挖出來的話,為了盼望三哥重新當官,我特別為他去燒過香,許個願。三哥一天不出山,我心裏一天不安。這支翎管,就是表示我的一片誠心。三姊如果你不肯收,就是不相信我的心!」

  「相信!相信!怎麼不相信?」李太太說:「不過,現在還用不著。」

  「總有一天用得著!」

  李太太找的理由,實在不高明,詞窮之下,只好說實話:「老五,你知道的,振標的事,我作不得他的主。」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只是請三姊轉給三哥,代我表明一片誠心。」白寡婦又說:「再請三姊告訴三哥一句話,一切都好辦;請三哥放心,我決不會讓三哥為難。」

  她這話的意思,李太太不甚明白;不過,白寡婦的性情,她是深知的,雖是女流,說出話來比男子漢、大丈夫還硬氣。既然有此保證,似乎不必堅拒;可是有句話卻不能不交代。

  「老五,我依你,把東西跟你的話,都轉給振標。不過,到時候你可不能讓我為難!」

  「三姊,你是說三哥不肯收?不要緊,到那時候,你派人來招呼一聲,我當面跟三哥說。」

  「那何不你先收著。」李太太將錦盒推一推,「等振標回來,你直接跟他說好了。」

  「也許三哥回來得很晚,今天見不上面。還是請三姊轉交。」

  「我總說不過你!」李太太無奈地笑一笑;動手將人蔘、阿膠歸到一邊,意示準備退回。

  「三姊,」白寡婦撳住她的手,「你曉得我的脾氣的;你想想,送了來又拿回去,算啥名堂。不過,你這句話不錯;我們姊妹不分彼此,衣裳首飾合著用,這兩件衣料你挑一件。」

  這下,李太太又無話可說了,乖乖挑了一件衣料;白寡婦又打開那盒通草花,選了一朵其紅如火的榴花替她簪在髮髻上。由此談到衣飾,最近流行什麼顏色,那種花樣;閒話扯個不完,不知不覺到了上燈時分。

  於是去見了李老太太,略略周旋一番;等李太太吩咐開飯時,白寡婦忽然站起身來說:「我今天不叨擾了!改天我自己做幾樣菜,請三姊來吃飯;細細再談。」

  「咦!」李太太頗有突兀之感,「不是說好了的嗎?在這裏吃了飯去;而且時候這麼晚,廚房裏也都預備好了。」

  「三姊,不是我不願意在這裏,我巴不得跟你好好訴一訴我的苦經。不過,三哥大概快回來了;我要知趣。」

  這段話意味深長。李太太知道她話中有話,但需要細細去體會。轉念又想,她這樣說,必有不願與李振標照面的意思在內,那就不必強留了。

  於是送到廳上,訂了後約,看她上了轎,李太太回到上房,李振標已在等候;一見妻子的面,便埋怨她說:「老五這麼一份重禮,你不該收她的!」

  「我何嘗想收?我說不過她;你又不出面。教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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