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七


  李子隆回揚州的第二天;蔡金標也從南京回來了。一進城就奔白寡婦家,恰好徐老虎在,這就省事得多了;當即將冒名替李振標打點,劉升收了六百兩銀子卻又退了回來的經過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老蔡,」徐老虎一聽完就說,「這件事你做錯了!劉二爺那裏六百兩銀子,不該收回來的;你不想想,難得找到題目搭上這條線,你自己又把它掐斷了!」

  「怎麼呢?」蔡金標愕然,「徐大哥,你說的是那條線?」

  「劉二爺啊!總督衙門的『門政大爺』,搭上這條線,只要他在緊要關頭,透露個一言半語,我們就有生路了。這樣子淺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不要埋怨他!」白寡婦的聲音溫柔,但字字清楚,別具一種威嚴,「他沒有錯。而且,劉二爺既然照過面了,再要去搭線,也不是啥難事。如今要緊的是,怎麼樣把李老三穩住?」

  凡有大事,照例找「四金標」來一起商量。不過,作主的卻是白寡婦;所以雖然徐老虎主張硬碰硬,不必賣李振標的賬,但到頭來,卻仍舊照她的辦法,出之以禮,動之以情,希望給李振標消釋前嫌,和平相處。

  當然,徐老虎的意見,只要與她的宗旨不生抵觸,無有不聽之理。當時商定的辦法是:

  第一、仍舊由白寡婦出面,從李太太那裏下手去籠絡;同時打聽李振標的態度。

  第二、一切販私的行動,盡量收斂;尤其不可有毆鬥凶殺這類情事。

  第三、張作梅那裏的路子很要緊,歸董金標負責聯絡,一面探聽消息;一面看情形請張作梅從中拉攏,揚州、鎮江兩地的文武官員,結交得越多越好。

  第四、蔡金標馬上再到南京去一趟,重託劉升,在總督衙門佈置一兩個「坐探」。

  「這件事很要緊!」徐老虎特別叮囑:「老蔡,你專門辦這件事好了。不要急,水磨工夫夠了再開口;該花的銀子更不要省。」

  有此一句話,蔡金標便可放手辦事;當天帶了五千銀子,返回南京。董金標亦刻意在張作梅身上下工夫,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成天泡在一起。這下子,張作梅更加傾心結交,為他四下打聽消息,十分賣力。

  消息很不好,揚州府已經接到公事,說私梟橫行,既誤國家稅收,亦使地方不安;如今奉旨切實整頓,除了責成有緝私之責的文武衙門,賣力緝捕以外,守土之官,亦有責任,應該多方協力,不得假借任何理由推諉,否則指名嚴參,決不輕貸。措詞十分嚴厲。公事已由揚州府下達江都、甘泉兩縣,張作梅還特為抄了個底子給董金標。

  還有件令人困惑的事,亦是由於張作梅格外出力,才能獲知端倪——李振標一直逗留在南京不回來;這裏的緝私營已經辦好移交清冊,而李振標卻遲遲不來做接印的準備。這從好的方面看,李振標或許有了變化;可是,白寡婦不敢作此樂觀的看法,因為她去過李家三次。雖然李太太的口風緊,打聽不出什麼消息,而李太太在刷房子,做衣服,添傭,一副興旺的樣子;怎麼樣也看不出李振標的官會做不成。

  然則李振標必有很特殊、很重要的原因,留在南京。結果,又是由張作梅根據各種蛛絲馬跡,拼湊成一件事實,可以做為解答。

  如果真有這件「事實」那可是一個不能不重視的不吉之兆。張作梅所賴以拼湊的跡象是:第一,從上海來客口中獲知,一個專門替外國洋行作槍械掮客的揚州人,最近帶了一批新出的長槍樣品,到了南京;而且,據說是奉召而去的。第二,李振標有個徒弟,出身上海高昌廟的江南製造局,對輪船的機器是內行;亦會修理槍械,這幾天人面不見,聽說是李振標找了去了。第三,揚州府城守營接到公事,查報現存槍械,依照完好,堪用,待修,廢品四類,分別造冊,限十天呈覆。

  這三個跡象擺在一起來看,張作梅認為總督衙門有意整頓武備,加強實力;李振標留在南京,就是為了接頭這件事。

  果如所云,則緝私一事,預料將會雷厲風行。徐老虎自不免吃驚;不過他還不願相信張作梅的看法,心裏在想,若有其事,蔡金標必有報告,且等一等再作道理。

  果然,蔡金標有信息來了。事實比張作梅的推測更嚴重;緝私營與各地的城守營,確是在整頓武備,而這事出於李振標的要求,經劉文蘭轉稟總督,找藩司商量以後,已決定撥出二十萬銀子,一半用來購買及修理槍械;一半用來整修緝私營的小火輪。

  「看樣子,李老三跟我們作對作定了!」徐老虎喊著白寡婦的小名說,「巧珠,我看你的辦法不對!」

  「原是要大家商量。」白寡婦一面剝著芡實,一面問道:「你先說,我怎麼不對?」

  「『趕麵杖吹火!』」

  這句歇後語,有兩個解釋,一個是「一竅不通」;一個是「一頭兒熱」。徐老虎意何所指?白寡婦想一想問道:「總不見得我的想法,一無可取吧?」

  「樣樣都可取,只有一樣不可取!巧珠,光是我們講交情,人家不講交情;有朝一日翻臉不認人,莫非真的像大閘蟹一串,讓他把我們綁上法場?」

  話說得很重,但白寡婦只看了他一眼,依舊低下頭去剝芡實。她是一雙金魚眼,眼皮一垂不起,就看不見她的眼色了;只是極長極黑的睫毛,不住的閃動,見得她心裏在起波瀾。

  徐老虎的性子急;但不忍催逼;只好耐著性子,等她回答。

  好半晌,白寡婦方始開口,聲音極其平靜,就像談不相干的家常瑣屑那樣,「我想過不知多少遍了。」她說,「能不能想法子改行?光是你我兩個人,怎麼都可以。就是有這麼一個『攤子』擺在那裏,難得收束。其實,真的狠一狠去做,也不見得料理不清楚,無非麻煩一點。如今,當然也談不到了,沒有工夫了;只好盡盡自己的心。真的到了搪塞不過去時候,我也有我的辦法,世界上沒有啥過不去的事。」

  一大段話,頂要緊的只有一句,徐老虎釘著這一句問:「你有啥辦法?」

  「無非硬挺。」

  「硬挺!」徐老虎凝神想了好一會,始終不得其解,「怎麼樣的硬挺?」

  「這要見風使舵,現在那裏說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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