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九七


  到得上元縣監獄,已經十點半鐘了。不過倒是這個時候,因為探監常是一大早;此刻差不多都已散盡了,王大嬸才能騰出工夫來好好照料。

  由於徐逢生已將紅包俵散,雖然數目不多,意思總算到了,所以王大嬸格外熱心,騰出她的屋子來,還備了茶和果碟子招待——當然,她也知道,這不會是白費的。

  「兩位請坐!」王大嬸特別向金妹致意,「孫小姐,你們老太爺我也見過的。真正老輩英雄。他老人家好?」

  「託福,託福!」金妹答說,「王大嬸,敘起來都不是外人,我表姊多承你照應感激不盡!」

  「孫小姐,你的話說錯了,既然不是外人,照應白五嫂是應該的,你怎麼說客氣話!好了,我想你們心裏也急;我把白五嫂去請來。」

  等她一走,荷姑忽然有些打擺子的模樣,牙齒在打戰;金妹有些著急,先看一看窗外,趙仲華未曾走開,放了點心方始轉臉問道:「荷姑姊,怎麼,你病了?」

  「不是!」荷姑是因為初入監獄,初會突然變出來的一個關係最親近的人,奇異的興奮與莫名的恐懼交相震盪,才有了這樣的現象。

  金妹有些瞭解了,從她手裏把孩子接了過來,安撫她說:「喝口熱茶,把心定下來。」

  「嗯!」荷姑將一杯熱茶捧在手裏;忽然驚呼:「哎唷!我忘了一件要緊事了!」

  「什麼?」金妹趕緊放緩了語氣:「不要緊,仲華就在外面,可以叫他去辦。」

  「不!來不及了!他也不知道放在那裏?我有兩樣首飾要送——」

  「喔,」金妹搶著說,「我當是什麼?補送也一樣;我先替你說到就是。」

  一語未畢,門前出現了一條人影;荷姑不敢相認,因為白寡婦服飾既不像獄囚,形容也不似她心目中所想的那種潑辣剛健的樣子,怕是獄中的執事,不要認錯了。

  「表姊!」

  直待金妹驚喜地喊出聲來,才知道不曾認錯;而她心裏的感覺,也像金妹那樣,又驚又喜。

  「妹妹!」白寡婦執著金妹的手,眼卻看著荷姑。

  荷姑沒有等金妹引見,便用著羞澀而親熱的聲音喊道:「姊姊!」

  白寡婦眼角擒著淚珠,一把抓住荷姑的手,眨著眼看了好一會才說:「真沒有想到我還會有個好妹妹!我叫你二妹好了。」

  這是為了避免對金妹的稱呼混淆;荷姑隨即答說:「我另外還有一個姊姊,從小就失散了;我叫你大姊!」

  「好!你就當我是你失散的那雙姊姊,重新相見!」白寡婦問道:「二妹,你今年二十幾歲?」

  「二十五。」

  「那我正好做你的大姊了!」

  「表姊,」金妹看她們認姊妹告一段落,很快插進去說:「你也不看看你的兒子?」

  「是啊!我的兒子。」

  白寡婦將孩子抱了過來,又看又親,不斷誇讚,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

  慰慈倒也跟她投緣,在金妹與荷姑逗引之下,居然很清楚地喊出一聲:「媽!」這一下更使白寡婦樂不可支,將孩子緊緊摟著,身子不斷搖晃,彷彿唯恐失去似地。

  見此光景,荷姑與金妹當然也欣慰而感動,當視線相接時,荷姑呶一呶嘴;金妹知道,是催她把那幾句門面話說出來。

  「表姊,」她從容說道:「荷姑姊跟我說,她很高興有你這麼一位姊姊。拜姊妹本來有拜姊妹的規矩,如今只好從權,只要一片真心,別的都沒有關係。可惜,她早預備好兩樣首飾要送你的,只為今天一早心急慌忙,忘記帶來了。好在總還要來看你,下次帶來。此刻讓我先說一聲。」

  「對,對!還要見面,下次帶給我。」

  白寡婦一面說,將孩子交了給金妹,一面從身上掏出一個棉包包來,打開來裏面是一枚藍寶石的戒指。這時金妹才發現,一向戴在她右手無名指的這枚戒指,已經卸了下來,自然預備送給荷姑的。

  「二妹,」白寡婦將荷姑的手拉了過來,親手替她把那枚戒指套上,「這隻戒指,我戴了二十年了。以後你見了這隻戒指,就跟見我的人一樣。」

  又說「斷頭話」了!荷姑鼻子發酸,無法從容答話,只能重重點一點頭,答一聲說:「嗯!」

  「喔!」金妹想起來了,將孩子又交給荷姑,然後打開攜來的包袱,把金鎖片交了給白寡婦,「你給慰慈的見面禮。」

  ▼九、剿撫互用

  白寡婦將鎖片掛在孩子脖子上,同時又說:「這不算!娘另外有東西給你。」

  不知道她另外有什麼贈與?荷姑自不便問,只談慰慈的性情以及好些作為一個母親值得誇耀的有關孩子的趣事。白寡婦一直含笑傾聽著。

  這該說些知心話了!金妹心想,自己該知趣些,便悄悄起身,往外面走,正好王大嬸經過,是個極好的機會,自己拉住她,跟她閒談,好給她們「姊妹」有個傾訴的機會。

  白寡婦深知金妹用心,也確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跟荷姑說。但牽涉到徐老虎,卻又苦於不瞭解他的態度,不便深談。不過,徐老虎的態度,當然由荷姑的為人而來。她心裏在想,只要確知荷姑既賢且淑,亦就不妨力勸徐老虎娶她為正室。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必須利用這短短的工夫,細心去瞭解荷姑的本性與行為。首先看孩子,慰慈生得茁壯可愛,但手臂、下巴已有兩處疤痕,似乎照料不甚周到,不免有些失望,自然,她要從寬處去想,疤痕之造成,出於一種不可抗力,未必就該她負責。

  最要緊的是她對徐老虎的情份,這一點在目前既沒有機會當面去打聽,譬如金妹,亦未見得知道她跟徐老虎之間的情形,那就只好自己旁敲側擊地去問她了。

  「妹妹,」她閒閒問道,「妳跟寶山認識幾年了?」

  「是,」荷姑想了一下答說,「是我二十歲那年。」

  「這樣說,五年了。」白寡婦問,「妳覺得寶山這個人怎麼樣?」

  「我說不出。」荷姑率直答道,「他在外面做什麼事都不跟我說的;我也不懂。」

  「那麼,後來你們鬧意氣分手,妳心裏懊不懊悔?」

  荷姑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會,方始開口:「當然有一點點。」

  懊悔只有一點點,那麼其餘的是什麼呢?恨他?白寡婦這樣想著,便試探似地問:「妳現在不恨他了?」

  「稍為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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