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當下騎馬帶護兵,到了上元縣;投帖進去,江一帆立刻接見。首縣最不能擺架子,講究言談親熱,一方面使得對方受用;一方面也為的是讓旁人看著,覺得這位大老爺好朋友極多,真有辦法。何況,像李振標這種身份,手下帶著一營專門緝私的兵,緩急之際,頗可倚恃,當然更要好好敷衍。

  一請到花廳裏,江一帆降階相迎,拉著他的手說:「李三哥,我正有事要託你;想不到你恰好光臨。今晚有事沒有?」

  看他正色相問,李振標倒不好推託,這樣答說:「江大哥如果有事吩咐,儘管請說。今晚上我可以把工夫抽出來。」

  「有工夫就在我這裏便飯,慢慢兒談。」接著便吩咐聽差,通知小廚房添菜。

  李振標那有心思吃他這一頓飯,無奈不好推辭,只好由他。等坐定下來,開門見山地說:「江大哥,我今天來是為白寡婦的事。不知道公事到了縣裏了沒有?」

  「還沒有。不過我聽說了,部文已到,定的是絞立決。」江一帆問道:「李三哥你有什麼吩咐?」

  「無非想讓她少吃點苦!江大哥,這白寡婦以前的丈夫,是我的朋友;今天是私下來求江大哥!」說著,站起來請個安說:「請江大哥成全。」

  「不敢當,不敢當!」江一帆急忙扶住他,「請坐下來談。」他想了一下又說:「李三哥,我一定幫忙!該怎麼辦,請你說好了。」

  「我一定幫忙」那五個字說得很重;李振標猶服一粒定心丸;當即說道:「能不能不絞,讓她弄點藥吃下去?至於提堂、驗人之類的手續,自然照做。」

  等他的話一完,江一帆大為搖頭:「一提堂就算開始吃苦頭了!」他說:「這,我見得多;有的瑟瑟抖,有的嚇傻了,溺尿全出的都有;即使有那硬氣的,心裏在害怕,我也看得出來。」

  「那麼,」李振標有些困惑,「該怎麼辦呢?」

  「等我想辦法。總有的!你老哥不必擔心,我們先吃酒。」

  李振標還有一大堆事等著他做,實在無心飲宴;只是有求於人,不便掃興,強打精神,先陪著閒話。等席面排好,江一帆還想邀一個人來喝酒。

  「你跟石師爺去說,」他吩咐聽差,「就說緝私營的李統領在這裏,酒量很好;石師爺有沒有興趣來坐坐?或者,把菜送了到他那裏去吃也可以。」

  原來州縣衙門對刑名、錢穀兩位幕友,由於前程所繫,格外尊重;都是獨住一院,各自位置。東家除了初一、十五特地設席宴請「老夫子」以外,平時有事,都是移樽就教。如果偶而小酌,請來作陪,都須用徵詢的語氣,表示不敢有何勉強之意。

  「這位石老夫子人很隨和的。」江一帆說:「辦法,我是有了;不過最好由他口中說出來,做的時候才順利。」

  「是、是!一切請江大哥成全。」

  「你不必跟我客氣。這些話留著,回頭跟我的刑名師爺說。」

  因為有此關照,所以李振標對石師爺非常恭敬,口口聲聲「老夫子高才碩學」;「老夫子陰功積德!」石師爺聽了心裏自然很舒服。

  慢慢談到正題,石師爺要看東家的意思——請他來當然是他說話;不過是飾詞拒絕,為東家解決難題;還是玉成其事,卻須看江一帆的意思行事。

  眼色一飄過去,江一帆立即說道:「老夫子!這白寡婦,連制軍都有矜憐之意;而況是李統領的交情,請多費心吧!」

  有此明白的表示,石師爺當然有法子可想;因為連總督都表矜憐,則在處置上稍有不符法例之處,亦會包涵,事情就更好辦了。

  「如今有兩個辦法。」石師爺說,「一個是報病斃;一個是報自盡。都可以不必受刑,更不必過堂。」

  「那好啊!」江一帆問,「這兩個辦法,那一個好?」

  「各有利弊。」石師爺說,「先說病斃。病總有個起因;起病之後給犯人醫過沒有?此都要預先有案;作個伏筆。否則,部裏駁下來,連總督都有處分。」

  「這怕不行了!」江一帆說,「聽說釘封文書已經下來了。」

  石師爺想了一下說:「這一點回頭再研究。照我看,如果上頭肯擔責任,報自盡倒也省事。」

  「監犯自盡不是要處分長官?」李振標說,「那不妥當。」

  「處不處分,視情形而定。」石師爺說,「如果監犯未上刑具,疏於看守,以致自盡,當然要處分;倘或上了刑具,就可免議。不過一上了腳鐐手銬,如何得能自盡,大成問題。所以這一條的案例很少;部裏也不容易准,稍為說得牽強一點,就會駁下來。」

  「照此說來,是報病斃為妙?」江一帆問。

  「是的。不過要上頭肯包涵,預先不說好,不能做。」

  「請教石師爺,」李振標問,「要上頭怎樣包涵?」

  石師爺不即作聲,起身取了本寶曆,略一翻閱,欣然說道:「只要拿釘封文書壓一天,我就有辦法了。」

  這話就不但李振標,連江一帆亦有意外之感;他原來想到的,也是報監斃這個法子,不過手續甚繁,安排得不周到,自己就會替人受過,所以細節上要請石師爺來好好費一番心。那知他的法子不難想,而且看他的臉色,還是極有把握的樣子。凡此,都是江一帆事先所不曾想到的。

  「現在部文是在按察使衙門。我想託營務處劉觀察去說一聲,一定可以辦到。」

  「事不宜遲,如果已經發出來了,就比較麻煩。所以,請李統領明天一早就得想法子把部文去攔住。」

  「好!」李振標說,「我回頭就去看劉觀察。」

  「這倒不必這麼忙!臬司衙門拿公事先發到府裏,那一關攔不住,府裏這一關還可以攔一攔。」江一帆轉臉問道:「老夫子,我倒要請教,何以只壓一天,就有法子好想?」

  「今年冬至是十一月十七,今天是初四,如果司裏的壓一天,後天初六發到府裏,再轉到本衙門,正好符合限期。」

  江一帆恍然大悟。原來恤囚有停刑的規定,立決之犯如部文到日,在正月,六月,以及夏至前五天,冬至前十天,照例停刑;釘封文書如在十一月初七到縣,恰符規定,有十天的時間來報病斃,就可以做得天衣無縫了。

  這就不但白寡婦可免刑誅,而且還能多活十天;李振標喜出意外,江一帆亦非常滿意。石師爺為人很熱心,做事更老到;退席片刻,將刑書找了來,命他即刻備一個稟帖,說犯婦白巧珠,突然胸口絞痛,昏厥在地;經急救已經甦醒,詢知犯婦聲稱,原有心疾,但已多年未發。云云,請示處理辦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