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說來話長——」徐老虎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確實餓了,無心再跟清亦多談,如果庵裏不留客他打算出去找點東西吃了再來。

  清亦當然會留他,「徐施主請在客房中坐一坐。」她說,「我馬上預備,今天很巧;下午有位女施主,定了兩桌素席,材料都現成,很快可以做出來。」

  「不必費事!一碗素麵,四個包子就夠了。」

  清亦笑笑不答,飄然而去;很快地帶著香火老婆子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是一盤包子,四個碟子,素雞、素火腿、烤麩、油汆松子,另外有一小碟辣油,一壺滾燙的茶,都設在西首禪房中。

  「徐施主,請先用點點心。」

  「太豐盛了!」徐老虎亦不客氣,坐了下來,據案大嚼;清亦站在桌子旁邊倒了一杯熱茶,送到他面前。

  這使得他警覺了,「師太大概好笑!」他說,「我的吃相一定很難看。」

  「看來荒庵的東西還中吃。」清亦微笑著說,「所以徐施主吃得這麼香。」

  「太好了!」徐老虎拿筷子倒過來,夾了一個包子放在空碟子裏,推了過去:「我是借花獻佛,請師太也用點點心!」

  「多謝!」清亦坐了下來,拿手掰著包子吃;一面問道:「徐施主回頭是想吃麵還是吃飯?」

  「怎麼還有東西?這就夠了!」

  「還有四個菜、一個湯。款待不週!」

  「太多,太多,我一個那裏吃得下?」

  「當然,我也要奉陪。」

  「是,是!」徐老虎說,「我陪師太,一面吃,一面談。」

  也不知是積鬱已久,到了該傾吐的時候,還是對方外人比較不須顧忌,徐老虎一面吃,一面談,將他與白寡婦的關係,透露得比什麼人所說的都多。特別是最近,也是最後的一夕相聚,談得更為詳細,所保留的一句話,只是還有「肌膚之親」而已。

  「我現在想想,也不知道那一次聚會,到底應該不應該?在我來說,我是至死不會懊悔的,不管因為這麼一敘,事後更加覺的淒涼,每每一想來,整夜睡不著,不過,我還是認為值得的。就怕——,」他忽然嘆了口氣,「永遠沒法子知道了!」

  「什麼事永遠沒法知道?」

  「我沒有進監獄去探望她,據她表弟說,她在監獄裏住長了,好像一切都很看得開,心情很平靜。一個人如果能這樣子死了去,也是一種福氣;我怕那一次見面,把她的心情也搞亂了,死的時候心裏或許不大情願,豈不是害她痛苦?」

  「原來徐施主是指的這一點。」清亦答說,「我倒要勸徐施主,對這一點不必多想,就有痛苦,現在也過去了。」

  「話雖如此,我自己想不多想也辦不到。」

  清亦在心想,看他是西門慶的模樣,不道如此多情;而且居然為了白寡婦願意終身持齋。這樣的男人,當今世上也算是很難得的了。

  念頭轉到這裏,不由得抬眼去看他。索性正面平視倒也無所謂,是眼珠向上,偷偷地看他一眼;而無巧不巧,這偷看的一眼,恰恰為他的視線捉住,驚得她趕緊又將頭低了下去。

  徐老虎也是一驚,不道她有這樣的眼神。因此,倒要仔細看一看她,三十來歲年紀,皮膚白皙長得不十分好看,但頗為秀氣;頭上戴一頂黑絲絨僧帽,尼姑看不見光頭就不難看,徐老虎未免心裏也動了動。

  不過,也是微一動心而已。因為他立即自我警覺,起這種念頭,對不起白寡婦,也枉為吃長素。

  清亦卻不如他能克制,發覺臉上微微發燒,很想找一面鏡子照一照,是何神態?心裏是這種想法,坐著就不會自在,決定暫且避一避。

  「我到廚房裏看看去,讓他們端熱湯來!」

  說話時,臉偏向一邊;說完隨即就走了。一出了屋子,冷風一吹,覺得舒服了些;心裏在想,要不要再回去?如果不回去,讓香火老婆子出來招呼亦未始不可;如果出去,倘或心猿意馬,依舊掌握不住自己怎麼辦?

  在走往香積廚的路上,這一正一反兩個念頭,一直交替著在她腦中出現。等到在廚房裏交代過了,腳步卻仍舊走向原處,不過她不必再愁著怕自己掌握不住自己;因為有第三者在座,是趙仲華回來了。

  這樣,解消了她的難題,略略應酬幾句,問知趙仲華還未吃午飯,便又到廚房交代添菜;自己就不回原處了。

  添來的菜也很精緻,趙仲華飽餐之餘,不免奇怪;在他的感覺中,那知客師清亦對待施主固然沒有禮貌不到之處,但眉宇之間總有那麼一點自視不凡,落落寡合的味道。而剛才聽徐老虎說,清亦陪他談了好些時候;堅留齋飯,親而相陪,這就頗不平常了!最可怪的事,等他一到,卻又避而不見,一樣的施主,兩樣的看待,若非對他有成見,便是對徐老虎特有好感,兩者必居其一,甚至兩者兼而有之。

  尤其使他詫異的是,徐老虎的神態,似乎有了很大的改變。趙仲華先當自己是一時幻覺,仔細觀察了一會,可以很清楚地覺察出改變之處何在?那就更使他驚奇了!

  「徐大哥,」他率直地問道,「我看你心境好像開朗得多;你自己覺不覺得?」

  徐老虎點點頭說:「是的!我自己也覺得是這樣。」

  「什麼道理呢?」

  「有兩個緣故。我先告訴你一個,」徐老虎答說,「那位知客師,倒有點道行,聽她講講因果報應,我心裏好像看得開了。」

  「她怎麼說?」

  「她的話很多。」徐老虎凝神靜想,是要把清亦的話歸納起來,能夠抓住要點,用一句話答覆趙仲華。

  這在他有點困難;趙仲華也知道,話多便不知從何說起?提他一個頭說:「一定提到來生?」

  「也提到前世。凡事都是前世註定的;所以——」

  「所以不必難過。」

  「也可以這麼說。」徐老虎答道:「我聽了她的話,有這麼一個想法,今生是前世註定的;那麼來生怎麼樣,今生也就註定了。天下這麼大,人也不知多少,為啥偏偏我跟你小趙是好朋友?當然因前世有關係,我欠你點啥,你也欠我點啥,前世的人情債,錢債,都要今生來理理清楚,所以又成了好朋友。如果今生清楚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來生就不會再認識了!你說,我這麼想,有沒有一點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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