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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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再一次體認,確定其為真實以後,便就近在樹蔭下的一塊假山石上坐了下來,準備好好「享受」它一番。 但剛一翻書,憑手指的觸覺,即知道書裡面夾著紙片。打開一看,竟是藍色的鈔票,一共五張,很緊地貼在一起,新得仿佛可以聞到油墨的氣味。 邵祥很感意外,但一想到家棻的話「等我走了你再看」,立刻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繼之而來的是一種要哭的感覺,鼻子酸酸的,既像受了侮辱,又像受了委屈。 這個有早熟傾向的孩子,初次遭遇到他所不能解釋的情感。生命的帷幕,無意中掀開一角,一瞥之間,未能盡窺奧秘,但已足夠他驚心動魄了。 他的心亂得很,決定回家去的好。 那是老陳的家,鐵路旁邊一間小木屋,或者說是籠子。潮濕而坎坷的泥地上,剛剛擺得下一張竹床、一張瘸腿的小木桌,再有一個當作凳子用的肥皂箱。靠壁懸著一條一掌多寬的木板,以便放置什物。其實那是多餘的,老陳和邵祥的行李,並不比一個流浪漢更需要有個安頓的地方。 這個醜陋的籠子,只是在心理上給他們以一種家的感覺。一切所期望於家的恬靜、舒適等要求,都是可笑的夢想。邵祥記得最初兩晚,整夜不得安枕,火車經過,那籠子劇烈地抖動,仿佛來了大地震似的。然而這個籠子是如此的堅強,沒日沒夜地讓火車折騰著而竟沒有垮下來,這就像他現在能在汽笛狂鳴聲中呼呼大睡一樣的不可思議。 木屋沒有窗戶,若要得到光亮,就只有把門開著。一條黃黃的光柱,挾著億萬的灰塵,從門外斜伸到床上。門外不時有人經過,光源常被隔斷。他也樂得借此放下書本,想一想別的事。他現在有許多有味的事可想,可是想到某一點上,就沒有辦法繼續了。譬如,念完了這本書以後,該如何呢?又如家棻什麼時候再能見面?特別是她給的錢,到底該怎麼辦?他只想到絕不能用掉它,那麼是退回給她呢?還是保留著? 這樣想一會兒心事,看一會兒書,一個下午很快地過去。 於是老陳回來了,擦皮鞋的箱子以外,有一大包食物和一瓶酒。邵祥接過老陳的東西,對那瓶酒特別感到欣喜。他並不喝酒,但喜歡看老陳一杯在手,悠然自得的神氣。 三杯酒下肚,老陳的話就變得牽連不斷永沒個了結。平常邵祥是他最忠實的聽眾,一切經過渲染的奇聞異事,都是邵祥所聽不厭的。但今天他匆匆忙忙吃完飯,趁天還沒有黑下來,趕緊又端起那個肥皂箱擺在門口去看他的新書。而老陳卻非要有這個聽眾不可,因為他今天所要說的話,跟邵祥有切身的關係。 「喂,邵祥,你到底怎麼辦呢?」 他知道他指的是那個最重要最頭痛的問題——他必須找一個職業。 「我知道你不願意像我一樣擦皮鞋。」老陳說,「幹那一行沒有什麼出息,也學不到什麼東西,而且遇到熟人怪難為情的,所以我不一定勸你幹。不過話得說回來,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志氣,行行可以出狀元。你這麼閑著也不是事,心裡有什麼打算呢?」 邵祥的打算很多,讀書、從軍,至不濟也得找個不讓人看低身份的職業,但都苦於不得其門而入。半個月現實生活的磨煉,讓他連說一說願望的心情都很黯淡了。 「你倒是說話呀!」老陳不耐煩地催促著。 「隨你說好了。」邵祥很慷慨地說,倒像是為了解決老陳的困難似的。 老陳大大地喝了口酒,然後用低低的、很友好的語聲說:「事情倒有一個,我說出來看看行不行?西門町有個賣夜市的小吃攤,想添個夥計,管飯,每個月拿兩百塊錢,你幹不幹?」他停下來看了邵祥一眼,趕緊又搶著說:「現在先不忙告訴我,你好好想一想。你要不願意去,也沒有關係。反正你看得起我,找了我來,我就把你看成我自己兄弟一樣,我吃什麼你也吃什麼,你要不嫌苦,儘管跟著我。不過我倒是怕你整天沒有事,心裡悶得慌。」 就憑這一番話,邵祥已沒有選擇的餘地。他雖感到有些委屈,但怎樣也說不出不願意的話來。 現在倒真是要好好地想一想了。這一天是個不平凡的日子,未來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壞,無論如何新的生活總是值得以歡欣興奮的心情去迎接的。而更重要的是,一個悲慘的舊的時代,將可結束了。 那個屬於他個人的行將消逝的時代,如以這次離「家」出走為悲劇的頂點,那麼他之離開父母就是悲劇的起源了。父母的音容笑貌,以及為什麼把他交付給堂房叔叔而不能把他帶在身邊,這些他都已模模糊糊記不真切。在他的記憶中,如說還有歡樂的一面,那只是剛到臺灣,叔叔境遇還好,把他送入學校的那幾年。真正悲慘命運的開始,是他剛升入初中的時候,叔叔遭了一場官司,從此他就很少看到叔叔和嬸子有大笑一場的日子。他認為他之忍受不了那個家,主要的是他嬸子從不給好嘴臉看。對於「精神虐待」這個名詞,在理論上他還不能夠做完善的解釋,而在現實生活中,可是經驗得太多太多! 但如沒有可以充分信賴的老陳,他也不敢採取那樣大膽的行動。那時老陳替人看守一座離他家不遠的空屋,多的是閒工夫,常常帶他去看不花錢或者買最便宜的票子的籃球。老陳叫得出每一個有名的球員的外號。在球賽進行到緊張時,每每會突如其來地大喊一聲:「驢子,加油!」最初常使他嚇一大跳,到後來就變成羡慕和佩服。自然,這更有助於友誼的建立。 跟老陳在一起的時候,也可算是快樂的。不幸的是連這一點點微薄的友情的安慰,都不容許他安然享受。脾氣暴躁的老陳,因為跟女主人吵架而被解雇,之後,就被迫選擇了現在的職業。從此不常見面,自然更缺乏一起看球的機會。但因為看不到他的一切,老陳對他反倒更顯得關懷,偶然遇見,都要問問他在家的情形,然後喃喃地詛咒,說他的家實在值不得留戀。 在老陳,那只是一種憤慨情緒的發洩,但久而久之,對邵祥即成為一種鼓勵和暗示。於是,半個月前,因為丟失了一隻雞,而他叔叔居然也幫著他嬸子動手來打他時,老陳在他心中的地位,便由唯一的好朋友而變為可以替他主持一切的兄長了。 而就這十五天,他所聽到、看到、學到的東西比他十五年的經歷要豐富得多。他知道有人把社會比作一座洪爐,而在他看來,社會卻是一片洶湧的怒海,生活則是難以掌握的孤舟。好幾次當他感受到饑餓的威脅時,曾不斷衝動著想回到他那發誓不再一顧的家,低聲下氣地去乞取一份雖然粗糲卻有保障的食物。不過每當興起這個念頭時,總使他在內心羞愧難當,在不斷的自我掙扎中,他終於為自己建立了堅強的決心,一葉扁舟,終當在茫茫大海中找到光明的彼岸。寧願滅頂,也不願在那荒涼蕭索的絕島上苟且偷安。 這自然是因為有同舟共濟的老陳在。而今天,一股新的鼓勵力量,又令人不勝驚喜地出現了。有了老陳,已令人安慰;再有一個家棻,甚至於使他感到幸福了。 於是,他勉力促使自己以樂觀的心情來接受他的職業。「無論如何,我總是靠自己來養活我自己。」他一再重複著對自己講這句話,漸漸生出自傲的感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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