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一三


  於是,他落入更深一層的痛苦之淵!為無數猙獰可怖的幻象所包圍。不知多少次,仿佛被針刺了一下,突然從夢中驚醒。在黑暗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家棻的臉,木然的表情,好像連表示一下鄙夷都不屑似的,而那正是對他不存一絲希望,永遠不想再理他的表示。

  他不知道這種痛苦從何而生,更不知道自己何以要擔負這樣的痛苦。

  「你怎麼臉色忽然這麼難看?」再下一天老陳看到他時,非常關切地說,「你不要著急!這裡已經告訴我了,一移送到法院,就可以把你保出來。你千萬耐心一點。」

  「不是這個。」真的不是這個原因。個人的安危自由,在這時的他,已經不太關心了。

  老陳的臉色轉為憂鬱,提起另一件事:「我已經把你的行李取回來了。」他慢吞吞地說:「替你帶來了這本書。」

  「是不是老闆不要我了?」他問。

  老陳點點頭,然後安慰著說:「等你出來了,另外想辦法,反正有我在。」他把兩件內衣和那本書遞給他,話題也跟著換了:「這本書寫著別人的名字,裡面還夾著五張新鈔票,是怎麼回事?」

  「是一個朋友送我的。」

  「誰?」

  這下正好有機會發洩他的苦悶。於是把家棻贈書的經過以及此刻他所感到憂慮的事,細細為老陳訴說。但隱瞞了他職業上的自卑感,和替家棻買了別針而不敢送出去的那些部分,因為他不願在老陳面前表示,他替他找的職業是低微的。

  「你何不寫封信給她呢?」

  這是個好主意。但當老陳替他買來了信紙,他又不知從何說起。吃力地寫完,卻又撕去,撕了又寫,寫了再撕,終於廢然擲筆,苦笑著向老陳說:「我寫不好!」

  內心的重壓,絲毫未見減輕。自由、愛情都將失去之時,還要擔憂未來的生活問題。他真的怕這一葉生之孤舟,終將在怒潮洶湧的人海中顛覆沉沒。

  這樣到了第四天,刑警隊申請延長羈押的最後一天。下午將移送法院,正式接受審判。而就在這天上午,說是有人來看他。

  難道是叔叔?還未來得及細想,一個神奇的形象撲入他的眼中,當彼此視線相接時,仿佛心臟都已停止跳動。

  他迅即低下頭去,然而在內心中,他是多麼渴望著看看她的臉!

  然後,他聽到幽幽的像流泉樣的聲音:「我看到報上的新聞,先還不相信是你。前天聽說有人到你叔叔那裡去調查,你嬸子逢人就說:早知道你要闖禍,不會有出息。今天,那個姓陳的在巷子口看見我,才知道你上了壞人的當。」

  「老陳來找你了?」他驚訝地問。

  「嗯,他全告訴我了……」

  他打斷她的話:「有沒有說我在什麼地方做事?」

  「那我早就知道了。」她說,「有一天我看到你在那攤子上,不過沒有招呼。」

  他緊閉著嘴不響,但「為什麼」那句質問,可是很明顯地擺在臉上。

  「那天因為有同學在一起,怕她問長問短怪不好意思的。」她這樣解釋著,「後來我想想很不對,因為我父親常說:職業沒有貴賤,人格也都是平等的。我覺得他的話很正確,可是我自己做不到。」她停了一下,靦腆地說:「希望你原諒我。」

  沒等她把話說完,他即已轉過身去。背倚鐵柵,下意識地取出那別針,緊捏在手裡,胸口一陣陣鼓蕩翻滾,說不出那是股怎麼樣的既難受又好過的味兒。

  「那本書你看完了?」她問,顯然是故意找話來跟他說。

  他拿起書來一翻,顯出那五張新鈔票,說:「我一直捨不得用。」

  她像是很難為情地笑了,指著他手中問:「那是什麼?」

  他放開手:「我給你買的。」緊接著他又補充:「是我自己的錢買的。」

  「謝謝你!」她微笑著取起別針,佩在衣襟上,不住用手去撫摸。

  然後她告辭了。他攀著鐵柵,目送那輕盈的身影遠去、遠去,像秋日的一朵彩雲,冉冉飄隱。

  滿懷感激之情的邵祥,意識到了人海的另一境界。這裡風平浪靜,餘霞散綺,將有一個恬靜的黃昏和一個甜美的夢。

  當然,怒潮只是暫息,樂土也還縹緲。不過他也知道,到明天他一定會重新生出足夠的勇氣和精力,在茫茫人海中去迎接險惡的波濤,以找尋光明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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