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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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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慧娟替劍銘解答了她與夏龍聲之間的秘密的最後一部分。她簡略地告訴劍銘,她與夏龍聲是在1948年從重慶逃向成都的途中失散的,她帶著兩個孩子,幸虧一個好心腸的軍官的幫助,方能搭軍機由成都飛海口,再坐船到臺灣。當時舉目無親,登報找尋夏龍聲亦久無消息。一點微薄的川資,很快就用完,偏偏那個小的男孩幼龍又染上百日咳的毛病。為了生活,更為了替孩子治病,她只好投向酒家,用自己的清白之軀押借了六千元來安頓兩個孩子。這幾年來,她要維持一份不太簡單的家用,供給兩個後天失調的孩子的醫藥費,以及職業上必須支出的服飾脂粉等費用,負擔之重,遠出乎常人想像之外。另一方面由於她缺乏風塵中人那份妖冶放蕩的氣質,所以收入遠不能與當紅酒女相提並論,以致一直不能自拔。雖有類似劍銘這種客人,極力勸她「從良」,但她只能感激在心裡,因為她要等待夏龍聲。 至於夏龍聲自成渝道中與慧娟失散以後,輾轉到達香港,先以難民身份住在調景嶺,自顧不暇,當然無法找尋慧娟。以後由於同鄉的幫助,在一家金號中找到一個低微的職位,慢慢地在幾次投機的交易中大獲其利,便與幾個同鄉合夥另立門戶,逐漸發展,才有今天的地位。據夏龍聲告訴慧娟,其間曾幾次在臺灣登報找尋「李素芬」,但慧娟既很少看報,也沒有人知道李素芬就是慧娟,自然是不會發生任何效果的。 慧娟為什麼會淪為酒家女?這一直是盤旋在劍銘心頭的一個謎,現在他獲得了滿意的解答。對於慧娟的品格,劍銘再無遺憾!同時他又從夏龍聲的觀點來設想:她是為了孩子,為了夏龍聲而犧牲的,不但應該見諒于夏龍聲,而且應該獲得夏龍聲的尊敬。照此說來,慧娟曾經淪落風塵這一點,絕不致影響夏龍聲對她的感情。由於此一分析及結論,劍銘完全替慧娟放心了。 「記住,劍銘,你始終是我最好的朋友。」 握著慧娟柔軟溫暖的手,劍銘湧起無數綺想,但隨即有一種褻瀆和犯罪的感覺,趕緊收斂心神,放開慧娟的手,頭也不回就走了。 4 一個月之後,夏龍聲宣佈他要調回香港服務了。 劍銘非常清楚,這必是公司裡根據夏龍聲的請求而做的安排。以夏龍聲的地位,他無法在高貴但是世俗的交際場合中,將一個做過酒家女的太太介紹給任何人,自然也不能容忍他的部屬以猜疑的眼光來看他和他的太太,因此,設法調到香港,確不失為一個明智的辦法。 就劍銘來說,這多少也減輕了他心理上的威脅。愛情是一個夢,夢終歸要醒的,醒了以後最好是趕快忘掉。因為,如果那是個噩夢,記著它只能帶給你餘悸;如果那是個美夢,記著它也只能留給你悵惘。 但是,他終難排遣與慧娟的情誼,決定到機場去為她送行。轉念想到,相見徒然傷感,何必多此一舉,隨又覺得慧娟落落大方,情禮周至,自己不去,倒像存著什麼芥蒂似的,顯得小氣。就這樣欲行不行,躊躇不決,等趕到機場,飛機已經滑進跑道了。 「你是來送我的嗎?」 劍銘真要不信任自己的耳朵,趕緊轉臉去看,不是慧娟是誰? 「我不走了。」 「孩子們呢?」劍銘直覺地問。 「跟他爸爸在那架飛機裡頭。」 「你怎麼不走了呢?」 慧娟且不答他的話,披上雨衣說:「下雨了,我們到車子裡談。」 一上了汽車,未等劍銘開口,慧娟先問:「龍聲在看見我的照片以後,向你說些什麼?你老實告訴我。」 劍銘想了想才答:「他鼓勵我向你追求。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利用我來作為測驗你的工具。」 慧娟注意地諦聽著,好半晌才點點頭,冷笑道:「你弄錯了!他倒是誠心誠意希望你能夠成功。」 「為什麼呢?」 「為什麼?」慧娟大聲地說,「你好傻!他能要我這樣的太太嗎?」 「那為什麼他又要來找你呢?」 「那只是為了孩子。為了要孩子,他不得不敷衍我,但你知道他心裡想些什麼?」慧娟噙著滿眶眼淚,木然望著車窗外面的雨絲,不勝幽怨地說下去,「兩個月來,我跟他從沒有一夜在一起,因為我的身體已經不乾淨了。這話他雖沒有明說出來,但是意思很明顯地擺著。我現在才知道,片面的愛情,只是一種幻想,而許多人居然能夠靠著這幻想來支持生命,那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 「那麼,」劍銘謹慎地措辭,「你跟他的關係怎麼解決呢?」 「我跟他有什麼關係?」慧娟的語氣像是在責問,「我跟他並沒有結婚。」 「孩子呢?你捨得心愛的孩子嗎?」 「不錯,我愛那兩個孩子。」慧娟的神色變得慈愛,語氣帶些悽惶,「若不是因為孩子還沒有跟他爸爸混熟,我遽然離開以後,怕他們又哭又鬧的話,我在龍聲來看我的第二天,就應該跟他分手了。不過我覺得對兩個孩子來說,我的責任比愛更重要,我的責任就是要把兩個孩子好好地交給他爸爸。孩子不一定需要我的愛,我的愛對孩子也並不重要。」 「你能夠斷言兩個孩子跟著他爸爸,比跟著你來得好?」 「當然,龍聲可以培植那兩個孩子,跟著我有什麼好處?」 「不管怎麼樣,孩子不能沒有母愛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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