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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心潮

  1

  透過窗紗,悄然吹來的春風,仿佛愛人的呵癢,是一種奇妙而難以忍受的刺激。

  竹士拋下書本,踱到寬敞幽靜的走廊上,投身在一張低矮寬大的籐椅中,讓輕柔得難以觸摸的春風包裹著,感到無比的恬適和安全。他下意識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將頭靠向椅背,但見繁星歷歷的蒼穹,像一匹綴滿水鑽的藍色緞子,無窮無盡,一直鋪展到不可測度的遠方。隨著這匹緞子的延伸,把一個人的意念慢慢地帶到高渺悠遠的境界。於是,他燃起一支煙,凝視著那一星煢煢的紅色火焰,不知不覺落入思考的深淵裡。

  這是一個宜於觀玩天象的晚上,也是一個宜於沉思的晚上。

  「竹士!」一陣咖啡的香味,隨著一聲女性的低喚,同時到來。

  「好極了!蕙風,我正需要咖啡。」

  「咖啡恐怕味兒太濃了,在這時候,得要淡淡的一盞龍井才好。」

  竹士微笑著端起蕙風替他斟好的咖啡來,且先不喝,只靜靜地嗅著它那濃郁的香味。

  「你怎麼不說話?」蕙風問。

  「我在欣賞你。」竹士啜一口咖啡,接著說,「當然也欣賞性存。一個在豪爽之中不失其細膩,一個在細膩之中不失其豪爽,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我在想,結婚除非是像你們或者像恂如、芬妮他們那樣子的,要不然也就沒有多大意思了。噢!」他換了一個話題,「我接到劉恂如的信,他的孩子滿月……」

  「是啊!」蕙風打斷他的話,「我也接到芬妮的信,正要跟你研究,你去不去?」

  「當然去!」竹士很快地回答,好像在反問,為什麼不去呢?

  「我恐怕不能去了。」蕙風的語句中充滿著歉疚,「性存要出差到南部去,小寶在發疹子,你替我們把禮帶去,順便說一聲。」

  「好吧。」

  「那就這麼辦了。」蕙風站起身來說,「你也早點睡吧,整天開會、搞計劃,也真夠你受的。」停了一下,她又笑道:「想不到你現在的精神這麼好,跟一年半以前,真像是兩個人似的。」

  是的,一年半以前,竹士是帶著一身病痛——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來到臺灣的。

  2

  一年半以前,一無所有的竹士,由於他那僑居在菲律賓的富有的叔叔的接濟,從香港來到臺灣。剛一飛到臺灣,便病倒了。倦怠,失眠,全身酸痛,缺乏食欲,然後是發高燒。

  他的親密得像同胞手足一樣的朋友陳性存替他請來一位醫師——剛從美國回來一年,頗負時譽的劉恂如。在性存夫婦殷切的目光注視之下,劉恂如細心地診察完了,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傷寒!」然後又以惶惑的語氣說:「可是最近並沒有聽到有傷寒發現……」

  「病人剛從香港到臺灣不久。」性存沒有告訴他,病人也是剛從內地到香港不久。

  「那就對了。」高大嚴肅的醫師釋然了,「他的病至少已潛伏了三個星期。」然後又回到治療的本身,依然是充滿信心的語氣:「病倒是有把握的,只不過護理非常重要,而且需要隔離,因為傷寒是傳染病。我的建議最好是住院。」

  性存不願意這麼辦,他有個不敢說出來的理由:怕醫院照料得不周到。婉轉商量的結果,醫師同意在家治療。好在竹士所住的一間臥室和一間書房,是單獨的一幢房子,原是性存的故世的老太爺生前養靜之所,可以跟性存夫婦所住的正屋隔離開來。同時,劉恂如答應派他醫院裡最好的護士周芬妮來擔任特別看護。

  劉恂如告辭以後不到兩小時,一輛旅行車載來了周芬妮。她從隨身所帶的皮箱中取出象徵她職業的莊嚴純潔的白色衣帽,穿戴整齊,立刻開始工作:打開窗戶,放下簾子,整理病床,記錄病歷……默默地、熟練地、強壯而又溫柔地支配著病室和病人。

  蕙風在一旁看著,只是插不下手去。她既羡慕又佩服,真不能想像在芬妮嬌小的身軀中竟蘊藏著如許能量。她很快地就喜歡她了。

  「歇一會兒吧!周小姐。」當工作告一段落時,蕙風斟了一杯茶,親自捧給芬妮。

  「謝謝你。」芬妮用手背抹了一下額上微沁著的汗,接過茶來,「叫我的名字吧,陳太太。」顯然,她也希望很快地跟蕙風成為親熱的朋友。

  「好!不過你也不能叫我陳太太,因為那不公平。我叫蕙風,蘭蕙的蕙,風雨的風。」

  「那倒好記,跟一個有名的詞家同名。」

  「原來你也知道況蕙風?」蕙風有意外的驚喜。

  瓜子形的臉上現出微微的笑容。是謙虛的,卻也是傲然的,仿佛在說:這有什麼奇怪?為什麼我不該知道?

  帶著笑容喝完了那杯茶,她又忙碌地去照料病人。竹士的失去光彩的眼神,不住地隨著那俏拔的白色的影子轉動。蕙風有點奇怪,怕是他需要什麼,而又礙著陌生的年輕小姐,不好意思開口,便走近床前,俯身問道:

  「你有什麼話?告訴我!竹士。」

  「我上衣口袋裡有張照片。」

  「你要?」

  「不是,」竹士在枕上擺動著他的頭,「你拿去看。」停頓了一下,又叮囑:「拿回去看。」

  於是,蕙風從竹士上衣口袋中找出一個厚洋紙的信封,憑藉觸覺便可確定那裡面裝著一張照片。一回到自己臥室,她迫不及待地取出那照片來看,直覺上認定那即是他妻子的照片,因為竹士曾從信中描述過他的妻子。但蕙風又覺得照片中人十分面善,仿佛在何處見過似的。竭力搜索記憶,終於啞然失笑,怪不得竹士要她拿回來看,原來是不願意讓芬妮發覺。這哪裡是他妻子的照片?簡直就是芬妮的形象。

  晚上,性存回家,問起竹士的情形,也問起護士的情形。蕙風答道:

  「樣樣都好,就是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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